《渡厄之吻》烬余生

36、心像回廊

　　与沈惊澜所经历的、试图以外界痛苦记忆击垮意志的灰色炼狱不同，顾昭苏醒的地方，是一片更加诡谲、更加针对内在的领域。
　　没有天空，没有大地，只有一条向前后无限延伸的、由无数面巨大镜子构成的镜之回廊。
　　这些镜子高达数十米，镜面光滑如最纯净的寒冰，边缘镶嵌着古朴繁复的扭曲花纹，彼此紧密相连，构成了回廊的墙壁、天花板乃至脚下“路面”。
　　每一面镜子都清晰地映照出顾昭此刻的身影——略显凌乱的头发，苍白的脸色，惊疑不定的眼神，以及身上那件在进入镜界前穿着的单薄睡衣。
　　但很快，顾昭就发现了不对劲。
　　这些镜子映出的“他”，虽然轮廓、衣着一致，但细微之处却截然不同。
　　左边一面镜中，“他”眼神躲闪，身体微微佝偻，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浑身上下散发着浓烈的怯懦黄色与恐惧的深灰——那是他幼时体弱，被同龄孩子欺负后躲在角落里的样子。
　　右边一面镜中，“他”背脊挺直，下巴微抬，眼神冷漠疏离，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周身弥漫着冰冷的靛蓝色——像极了那些他曾见过的、高高在上漠视他人的所谓“天才”。
　　斜前方一面镜中，“他”的瞳孔深处跳动着贪婪的暗金色，盯着虚空某处，手指无意识地搓动着，脸上是一种近乎狰狞的渴望——那是他内心深处，对于完全掌控自身能力、甚至掌控更多力量的隐秘野心。
　　更远处，还有镜中的“他”在狂怒咆哮（暴怒的猩红），在绝望哭泣（哀伤的深蓝），在阴郁算计（诡诈的墨绿）……
　　无数个“顾昭”，映照出无数种他可能拥有、或曾一闪而过的负面情绪与人格侧面。它们如此清晰，如此真实，仿佛每一个都是他灵魂的一部分，只是平日里被理智和修养牢牢封锁在意识深处。
　　“这里……是什么地方？”顾昭捂住依旧阵阵抽痛的额头，挣扎着从冰冷坚硬的“镜面地板”上站起。
　　他本能地想要调动能力，感知周围的环境与色彩，却发现原本如臂指使的“色彩视觉”在这里陷入了彻底的混乱。镜廊中充斥着无数破碎、扭曲、相互污染的色彩片段，它们像被打翻后又疯狂搅拌的颜料桶，流淌、喷溅、混合，根本无法形成任何有效的、有意义的画面或预警。他的能力在这里失效了大半。
　　“反映你内心每一个角落的地方。”一个平静的、与他自身嗓音一模一样、却毫无波澜的声音，从旁边响起。
　　顾昭猛地转头。
　　右手边一面镜子里，映出的“顾昭”正静静地看着他。这个镜像的表情平静得近乎诡异，眼神深邃，仿佛能洞穿他所有的伪装与掩饰。
　　“你是谁？”顾昭警惕地向后退了半步，背脊抵上了另一面冰冷的镜子。
　　“我是你。”镜中的‘顾昭’回答，声音在空旷的镜廊中引起轻微的回音，“或者说，是你不敢面对、不愿承认的那些‘你’。比如……”
　　镜像微微前倾，仿佛要穿透镜面：“你对沈惊澜那份‘蓄谋已久’的接近，真的纯粹吗？始于家族责任与百年债务的靠近，过程中难道没有一丝……利用他来彻底了结宿命、换取自身真正‘自由’的念头？”
　　顾昭的心脏像是被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中，猛地一缩，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
　　这是他内心深处最隐秘的一丝愧疚与自我怀疑，是他对沈惊澜情感中唯一不够“光明磊落”的阴影。
　　他从未对任何人言说，甚至尽力自我说服、忽略，此刻却被赤裸裸地揭开。
　　“看，你犹豫了。”镜中的‘顾昭’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了然的弧度，那笑容让顾昭感到一阵寒意，“你的眼神出卖了你。你在害怕。”
　　“还有，”镜像继续用那种平铺直叙、却字字诛心的语气说道，“你真的不怕吗？不怕有一天，沈惊澜知道这一切的开始并非‘命中注定的救赎’，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还债’？不怕他看到你灵魂深处这些不够纯粹、甚至有些功利的心思后，那双向来只盛着信任与温柔的眼睛里，会露出厌恶、失望或者……被背叛的冰冷？”
　　随着他的话语，周围的镜面开始同步变幻景象。
　　一面镜中，映出沈惊澜得知“真相”后的场景。
　　他站在书店里，背对着顾昭，肩膀僵硬，以往总是挺直的背脊微微佝偻。当他缓缓转过身时，那双总是映着顾昭身影的深邃眼眸里，此刻只剩下陌生的疏离、被欺骗的痛楚，以及……深深的厌恶。他开口，声音沙哑冰冷：“原来如此。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算计。” 画面中，顾昭试图解释，伸出手，却被沈惊澜周身骤然腾起的火焰无情逼退、灼伤。
　　另一面镜中，景象更加恐怖。顾昭自己站在一片失控的、疯狂旋转的色彩风暴中心，他的能力完全暴走，双眼流下血泪，周身爆发出吞噬一切的、混乱的斑斓色光。
　　而沈惊澜正试图靠近他，却被那些失控的色彩能量无情地缠绕、侵蚀、撕扯……最终，沈惊澜的身影在狂暴的色彩中被彻底吞没、消散，只留下一声仿佛来自很远很远的、破碎的“顾昭……”。而风暴中心的顾昭，脸上只剩下疯狂与空洞。
　　恐惧、怀疑、自我否定、深藏的阴暗面、对失去的极致害怕……这些被顾昭用温和表象、坚定意志和忙碌日常深深压抑的负面情绪与恐惧，被这诡异的镜廊无限放大、实体化，化作一幅幅逼真到极致的画面和直击灵魂的诘问，如同漆黑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汹涌扑来，要将他彻底淹没、窒息。
　　“不……不是这样的……不是！”顾昭痛苦地捂住耳朵，闭上眼睛，身体不受控制地顺着冰冷的镜面滑坐下去，蜷缩起来。
　　那些画面和声音却直接在他脑海里轰鸣、闪现，比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更加清晰、更具冲击力。
　　他感到一阵阵剧烈的头晕目眩，恶心反胃，精神防线在这全方位的攻击下摇摇欲坠，出现道道裂痕。
　　“承认吧，顾昭。”无数个镜中的“他”齐声开口，声音重叠，形成令人心智崩溃的和声，“你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无私，那么光明，那么毫无瑕疵。你的内心，同样藏着阴暗的、自私的、懦弱的、甚至丑恶的角落。你和这世上大多数人一样，并不特别。”
　　镜廊开始扭曲、变形。那些镜子仿佛活了过来，镜面如同水银般流动。无数个带着不同负面情绪的“顾昭”——怯懦的、冷漠的、贪婪的、愤怒的、算计的——竟缓缓从镜子中“走”了出来！它们身形凝实，眼神各异，却都带着同样的目标，如同嗅到血腥味的豺狼，从回廊的各个方向，缓缓地、沉默地、带着极大的压迫感，向蜷缩在中心的顾昭逼近。
　　要将这个“本体”撕碎、分食、同化，让他彻底成为这心象回廊中又一个迷失的镜像。
　　顾昭将脸埋在膝盖间，身体微微发抖。精神防线在持续不断的攻击下，裂痕正在扩大，崩塌似乎就在下一秒。
　　他看到了自己最不堪的一面，那些连午夜梦回都不愿细想的念头，那些对自身能力的恐惧，对可能伤害所爱之人的终极害怕……
　　就在意识即将被无尽的负面情绪彻底吞噬、坠入永暗的最后一刻——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痉挛般地碰到了胸前 睡衣之下的一个硬物。
　　那是一枚小小的、造型古朴的护身符。黄铜质地，被打磨得温润，上面镌刻着极其简约却流畅的暗金色火焰纹路。
　　是沈惊澜在某天清晨，默默塞进他外套内袋的，后来被他穿绳贴身佩戴。沈惊澜当时什么都没说，只是用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他的锁骨下方，眼神深沉如海。
　　此刻，一股微弱但无比熟悉、温暖、坚定的暖意，如同寒冬深夜里点燃的第一簇火苗，透过冰冷的铜符和薄薄的衣衫，稳稳地传递到顾昭的指尖，然后顺着血脉，潺潺流入他几乎冻结的心脏。
　　沈惊澜……
　　那个外表总是冷硬如铁、眉骨带着疤、看起来不好接近的男人。
　　那个会在他说“冷”时，毫不犹豫将他裹进怀里，用自己滚烫体温温暖他的男人。
　　那个明明自身背负着“破军”的凶煞命格和沉重的过去，却总是默默走在他身前，替他挡下所有明枪暗箭的男人。
　　那个在他因能力反噬而虚弱时，彻夜不眠守着他，笨拙地煮很难喝的粥，眼睛熬得通红的男人。
　　那个……让他愿意抛开百年宿命、家族责任、所有理智计算，仅仅作为“顾昭”，单纯地、炽热地、义无反顾地去爱一场的男人。
　　这股暖意，如同一道破开重重乌云的阳光，一道劈开混沌的闪电。
　　一股崭新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力量，伴随着这个名字、这些画面，轰然涌起！
　　顾昭猛地抬起头！
　　之前的恐惧、彷徨、自我怀疑，如同潮水般褪去大半。他的眼神虽然还带着未散的惊悸和生理性的泪水，但眼底深处，已重新燃起了不容摧折的火焰。
　　他看向那些逼近的、面目可憎的“自己”，声音因刚才的情绪冲击而有些沙哑颤抖，却异常清晰、坚定，一字一句地砸在寂静的镜廊中：
　　“是的！”
　　“我害怕！”
　　“我也有私心！”
　　“我甚至不够坦诚！”
　　“我对我们的开始怀有愧疚！”
　　“我害怕能力失控！害怕伤害他！”
　　“害怕失去他！”“害怕自己不够好，配不上他毫无保留的信任和爱！”
　　他挣扎着，扶着冰冷的镜面站起身，尽管腿还有些发软，背脊却挺得笔直，直面所有扭曲的镜像：
　　“但这就是真实的我！”
　　“不完美，有缺陷，有阴影，有恐惧！”
　　“我会带着这些不完美，这些恐惧，这些愧疚，继续爱他！继续走向他！继续和他一起面对所有风雨！”
　　“这些……休想再动摇我分毫！”
　　他话音落下的瞬间，仿佛誓言得到了某种层面的共鸣。胸前那枚暗金火焰纹路的护身符，骤然爆发出强烈的、纯净的暖金色光芒！
　　这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太阳般的温暖与破邪的正气，以顾昭为中心，猛地向四周扩散开去！
　　“滋滋滋——！”
　　光芒所及之处，那些由负面情绪凝聚而成的扭曲镜像，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冰雪，发出了凄厉刺耳、直击灵魂的尖啸！
　　它们的身体在暖金色光芒中迅速消融、扭曲、化为缕缕黑烟，最终彻底消散无踪！
　　整个镜廊被这温暖的光芒短暂照亮，那些映照出各种负面景象的镜面也迅速恢复了原本的光滑平静，虽然依旧映照着无数个顾昭，但那些影像都恢复成了他此刻坚定站立的模样。
　　光芒渐渐收敛，回廊恢复了之前的寂静与冰冷。
　　只剩下顾昭站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粗重地喘息着，额发被冷汗浸湿。
　　但他眼中的迷茫与恐惧已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经淬炼后的清明与更加磐石般的坚定。
　　他知道了。
　　这里，这片“心象回廊”，考验的不是力量强弱，而是直面内心一切阴影与恐惧的勇气，是接纳真实自我（包括所有缺陷）的觉悟，是无论看到自身多少不堪，依然选择向光而行、去爱去守护的坚定意志。
　　而他，已经通过了这场凶险万分的内在试炼。
　　现在，他必须尽快找到沈惊澜。在这个完全陌生、危机四伏的镜中世界，他们必须在一起。只有在一起，才有闯出去、战胜墨渊的可能。
　　他最后看了一眼周围无数面映照着自己的镜子，深吸一口气，选择了一个直觉上觉得正确的方向，迈开了坚定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