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余烬与复燃的烈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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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医院走廊的灯光白得瘆人。我蜷在ICU外的长椅上，像一尊被遗忘的雕塑，怀里还抱着那份决定沈修哥最终归宿的火化确认书，纸张边缘已被我无意识揉搓得发毛。白天顾凛初醒时那声嘶哑的“阿修”，和他眼中从茫然到逐渐惊惧的转变，像循环播放的噩梦，在我脑海里反复碾轧。
护士出来告诉我，顾凛下午情绪不太稳定，注射了镇静剂，现在又睡了，但晚些时候可能会醒，如果我能进去，或许能让他情绪平复些。
平复？我拿什么平复？用我亲手签署的火化文件吗？
但我无处可逃。我必须进去。
夜深了，探视时间将至尾声。我再次穿上那身象征着隔离与无力的蓝色隔离衣，脚步沉重地走进那片熟悉的、充斥着仪器低鸣的空间。
顾凛已经醒了。
这一次，他的意识明显清醒了许多。他靠坐在床上，没有再戴氧气面罩，脸色在床头灯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愈发苍白消瘦，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那双曾经冰冷锐利、后来盈满绝望空洞的眼睛——此刻正死死地盯着天花板某处，瞳孔深处仿佛有幽暗的火焰在无声燃烧。他没有动，甚至连眼珠都没有转动，但整个身体散发出一种紧绷的、濒临爆裂的寂静感，比下午的茫然更具压迫性。
我走到床边，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音，但他还是立刻察觉了。他的头极其缓慢地转向我，目光像两道冰冷的探照灯，骤然聚焦在我脸上。那里面没有了白天的恍惚和探寻，只有一片沉郁的、几乎凝结成实质的黑暗，以及一种我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压抑到极致的……愤怒。
是的，愤怒。尽管被巨大的虚弱和更深层的悲恸包裹着，但那愤怒的硬核清晰可辨。
他看着我，不说话，只是用那双眼睛锁住我，等待。空气仿佛被抽干，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玻璃碴般的刺痛。
我知道他等什么。
我避无可避。
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我张了几次嘴，才发出一点嘶哑破碎的声音：“顾……顾凛哥……”
他依旧沉默，只是那锁着我的目光更沉，更冷，带着无声的诘问。
我低下头，不敢再看他眼睛，视线落在自己绞在一起的、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指上。指甲几乎要掐破薄薄的手套。胸口闷痛得快要炸开，但我必须说。在他这样清醒的、带着质问的目光下，我无法再逃避。
“……你当时……在昏迷……”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医院……催……存放……费用……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语无伦次，试图解释那迫在眉睫的压力，那独自一人被抛在生死夹缝中的恐慌。但我自己都知道，这些理由在此刻，在他失去沈修哥的巨痛面前，苍白得可笑，单薄得可憎。
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向他，吐出了那个最残忍的词：
“……火化……手续……我……办了……”
最后几个字，轻如蚊蚋，却像惊雷炸响在寂静的病房。
顾凛的身体，猛地一震。
不是剧烈的动作，而是那种从灵魂深处迸发的、剧烈的震颤。他原本就苍白的脸，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惨白如鬼。那双死死盯着我的眼睛里，那压抑的黑暗和愤怒，仿佛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骤然被点燃、沸腾、炸裂！
他的瞳孔急剧收缩，呼吸骤然变得粗重急促，胸膛剧烈起伏，扯动了身上的监测线和伤口，监护仪立刻发出急促的警报声！
“你……”他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字，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气，“……说什么？”
声音不大，却像冰锥，刺穿了仪器的鸣响。
“我……对不起……顾凛哥……医院他们一直催……我没办法……我不知道……”我被他的反应吓得魂飞魄散，泪水汹涌而出，徒劳地想解释，想靠近，却又被他周身骤然爆发的可怕气息逼得后退半步。
“谁准你的？！”他突然拔高了声音，尽管嘶哑虚弱，却带着一种雷霆般的暴怒和难以置信的痛楚，“谁给你的权利？！啊？！”
他试图撑起身体，手臂却因为虚弱和剧烈的情绪冲击而剧烈颤抖，手背上输液的针头处立刻回血，鲜红的颜色在透明的管子里触目惊心。他不管不顾，赤红的眼睛像要滴出血来，死死瞪着我，那目光里有愤怒，有被背叛的痛楚，有铺天盖地的绝望，还有一种……近乎毁灭的疯狂。
“那是沈修！是我的——”他吼到一半，声音戛然而止，像是被巨大的悲恸扼住了喉咙，只剩下粗粝的喘息和身体无法抑制的颤抖。他猛地抓起手边一个不知道什么东西——或许是护士留下的记录板——用尽全身力气朝地上砸去！
“砰！”一声巨响在病房里炸开。记录板摔得四分五裂，碎片飞溅。
“顾凛哥！你别这样！你的伤！”我惊叫着扑过去，想按住他，却被他狠狠推开。他的力气大得惊人，带着一种濒死野兽般的狂暴。
护士和医生听到动静冲了进来。
“病人情绪激动！血压心率急剧升高！”
“按住他！小心伤口和管线！”
“准备镇静剂！”
场面一片混乱。几个人试图控制住剧烈挣扎、如同困兽般的顾凛。他像完全失去了理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吼声，目光却穿透混乱的人群，依旧死死地、怨毒地、痛苦万分地钉在我身上。那眼神在说：你怎么敢？你怎么能？
“顾凛哥！求求你冷静！哥……哥他一定不希望你这样！”我哭喊着，试图靠近，却被护士拉开。
“家属先出去！不要刺激病人！”
我被半推半劝地赶出了病房。隔着玻璃，我看到里面人影晃动，听到顾凛压抑不住的、混合着怒吼和极度悲恸的嘶鸣，看到他被强行按住，针头刺入他的肌肤……
然后，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挣扎停止了。
他再次被药物拖入那片无知的黑暗。
而我，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浑身脱力，如坠冰窟。
怀里的火化确认书飘落在地。
我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抚过上面“沈修”的名字。
我做错了吗？
或许吧。
在顾凛心里，我一定是错了。错得离谱，错得不可饶恕。
他气我擅自决定。更气他自己，在沈修哥最需要的时候，在沈修哥……最后的时候，他昏迷着，缺席着，无能为力着。而我这微不足道的、“弟弟”身份的存在和举动，恰恰无情地凸显了他的缺席和无力。
我的安抚，我的解释，在这样巨大的失去和自责面前，轻飘飘的，像最无情的嘲讽。
走廊尽头，窗外是沉沉的夜色，没有星光。
ICU的门紧闭着，红灯闪烁。
里面，是再次陷入急救性镇静的顾凛。
外面，是抱着火化文件、满心疮痍、被怨恨与自责双重撕裂的我。
沈修哥，如果你在天有灵……
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办？
寒夜漫长，仿佛永无尽头。只有监护仪隐约传来的、规律的滴答声，证明着时间还在流逝，痛苦还在持续。而那份后天即将执行的火化约定，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寒光凛凛，映照着我和顾凛之间，那刚刚滋生却又瞬间濒临断绝的、脆弱如纸的羁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