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无声的宣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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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的时间，在医院永恒的惨白灯光和消毒水气味中，被拉扯成模糊而漫长的煎熬。我像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僵硬地往返于ICU外的长椅、缴费窗口、以及那个打过一次就让我夜夜噩梦的殡仪馆联络点之间。沈修哥的火化手续已经办理，定在了后天。这个决定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日夜灼烫着我的心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焦糊的痛楚。我甚至不敢细想那个过程，不敢想象那最终的一缕青烟。
而顾凛，依旧沉睡。
直到那个下午。
没有任何预兆。护士例行检查后出来，脸上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细微表情，对我说：“顾先生有苏醒的迹象，生命体征更平稳了，可能会在接下来几小时恢复意识。”
希望，像一株有毒的藤蔓，骤然缠绕住我早已麻木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更深的恐惧。他要醒了。他醒了之后呢？我该怎么面对他？怎么告诉他……那个我已经擅自替他和沈修哥做出的、残酷的决定？
我坐在长椅上，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手指死死抠着长椅冰冷的金属边缘，盯着那扇门。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难熬。脑海里翻滚着无数混乱的画面和声音，最终都定格在沈修哥被白布覆盖的轮廓，和顾凛跪地叩首时那绝望的背影。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几小时，或许只有几十分钟。ICU的门再次打开，这次出来的医生对着我点了点头：“醒了。你可以进去看看，时间不要太长，他需要休息。”
醒了。
这两个字像最终的审判锤，重重落下。
我几乎是同手同脚地站起来，腿软得几乎站不住。在护士的示意下，我穿上隔离衣，戴上口罩和帽子。熟悉的消毒水味包裹上来，让我一阵阵反胃。我一步一步，挪进那片充斥着仪器低鸣和生命监测光点的空间。
顾凛的病床在靠里的位置。我走过去，脚步虚浮。
他确实醒了。
半靠在摇起的病床上，头上还缠着纱布，脸色是一种久不见天日的、病态的苍白，嘴唇干裂。原本总是锐利或深沉的眼睛，此刻半睁着，眼神是茫然的，涣散的，仿佛聚焦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他的视线漫无目的地落在天花板的某处，又缓缓移动，扫过旁边的输液架，扫过闪烁的监护屏幕，最后，极其迟缓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那目光很空，带着刚从漫长黑暗中挣脱出来的恍惚和虚弱。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惯常的冰冷或审视，只有一片近乎原始的、困惑的探寻。他好像认出了我，又好像没有完全理解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他病床前。
我的喉咙瞬间被堵住了。口罩下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音节。只是僵硬地站在那里，隔着几步的距离，与他对视。隔离衣下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他似乎想动一下，眉头因为牵动伤口而极轻微地蹙了一下，目光却依旧固执地落在我脸上，仿佛在我这里寻找着什么答案，或者确认。
然后，他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动。
氧气面罩下，传出一点嘶哑的、几乎只是气流摩擦的声音，微弱得像是随时会断掉。但我听清了。
不是我的名字。不是质问。甚至不是完整的句子。
只是一个名字。一个他昏迷前嘶吼过、崩溃过、用额头叩击地面呼唤过的名字。
带着初醒的沙哑，和一种连他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下意识的、深入骨髓的依赖与探寻。
“……阿修……？”
两个字。
轻如鸿毛，却重如千钧。
像两把烧红的钝刀，猛地捅进我的胸口，然后狠狠拧转。
“……”
我张着嘴，口罩瞬间被呼出的急促热气濡湿。心脏在那一刹那停止了跳动，随即又开始疯狂地、紊乱地撞击胸腔，撞得我耳膜嗡嗡作响。血液好像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彻骨的冰冷。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还残留着刚从死亡边缘挣扎回来的脆弱和茫然，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或许都没意识到的希冀。他在问沈修。在他刚刚恢复意识、连自身处境都尚未弄清的时候，他第一个寻找的、第一个问出口的，是沈修。
他要我回答。
回答什么？
告诉他，阿修在太平间冰冷的格子里？告诉他，阿修后天就要被推进焚化炉，化作一捧灰？告诉他，你昏迷的时候，我一个人，擅自决定了这一切？
不。
我说不出口。
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巨大的恐惧和悲痛像黑色的潮水，灭顶而来。我的视线瞬间模糊，眼泪毫无预兆地疯狂涌出，滚烫地淌过冰凉的脸颊，浸湿了口罩的边缘。我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他那双带着询问的眼睛。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几乎站立不住。
我该点头吗？还是摇头？
任何一点微小的动作，都是对他的宣判，对我自己的凌迟。
我只能死死地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用尽全身力气抑制住喉咙里即将冲出的崩溃呜咽。手指在隔离衣宽大的袖子里攥成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疼痛却丝毫无法转移心口那撕裂般的剧痛。
时间在寂静中凝固。只有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和我自己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抽气声。
顾凛依旧看着我。他眼中的茫然渐渐褪去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缓慢滋生的、不祥的预感。他的眉头拧得更紧，嘴唇又动了动，似乎想再问一次，或者问点别的。但他的身体太虚弱了，连发出清晰声音的力气都没有，只是那目光，像逐渐冷却的探针，锁在我无法控制的颤抖和汹涌的泪水上。
我从他渐渐变得清晰、变得锐利、变得恐慌的眼神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一个哭泣的、崩溃的、无法给予任何安慰只会带来噩耗的苍白影子。
“……他……”顾凛的喉咙里又挤出一个模糊的音节，比刚才更嘶哑，更艰难，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逐渐清晰的恐惧。
不。
不要问。
求你不要再问。
我在心里疯狂地呐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猛地向后退了一步，像是要逃离他的视线，逃离这即将被彻底揭穿的残忍现实。
然后，我再也无法承受。
我转过身，几乎是踉跄着，跌撞着，逃也似的冲出了ICU。隔离衣的带子刮到了门框，我也浑然不觉。厚重的门在我身后自动合拢，隔绝了里面那个刚刚苏醒、即将被真相彻底击垮的人，也隔绝了我自己无法面对的、鲜血淋漓的答案。
我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上，蜷缩成一团。隔离衣还没来得及脱下，口罩还湿漉漉地贴在脸上。我捂住脸，压抑已久的、绝望的哭声终于冲破喉咙，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却很快被医院特有的、吞噬一切悲鸣的寂静所吸收。
门内，是他初醒的、带着最后一丝渺茫希冀的探寻。
门外，是我独自的、被愧疚和恐惧碾碎的崩溃。
而我，终究没有勇气，给出那个早已注定的、毁灭性的答案。
阿修……
他再也等不到他的阿修了。
而这个事实，将由我在他刚刚挣脱死亡阴影的时刻，亲手……或者永远无法亲手，递到他的面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