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白色囚笼与无声的枷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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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护车的鸣笛，像一把钝锯，反复切割着昏沉与剧痛之间的模糊界限。身体随着车辆的颠簸而晃动，每一次微小的震颤都如同酷刑，将废船厂里那刻骨铭心的恐惧和疼痛，一次次重新烙印在灵魂深处。耳边是沈修压抑不住的、带着颤音的不断安抚，还有医护人员冷静而迅速的专业术语交流，它们混杂在一起，构成一种光怪陆离的背景音。
当担架车轮与医院光滑地面接触发出特有的、平稳的滚动声时，一种近乎荒诞的熟悉感包裹了我。消毒水的气味，冰冷而刺鼻，比废船厂的铁锈和血腥味更令人窒息，因为它代表着规则、禁锢，以及一次又一次被打断的、渺茫的生机。
再次被转移，从移动的担架到固定病床的轻微颠簸，引发了一阵无法抑制的剧烈咳嗽和随之而来的、席卷全身的抽搐性疼痛。眼前是晃动的、刺眼的白炽灯光，穿着白大褂的模糊人影在周围快速穿梭，像一群围绕垂死猎物忙碌的、无声的幽灵。
“……多处伤口裂开感染……左侧桡骨、尺骨疑似二次骨折……生命体征不稳定，血压持续偏低……需要立刻清创、复位、抗感染、补充血容量……”
医生冷静到近乎残忍的声音，像来自遥远的天外，一字一句地宣判着我身体的残破。冰冷的剪刀剪开早已被血污浸透、粘连在伤口上的病号服，暴露出的皮肤感受到空气的凉意，随之而来的是消毒棉签触碰创面时那尖锐的、足以让人瞬间弹起的刺痛。
我死死咬住牙关，喉咙里溢出破碎的呜咽，身体不受控制地想要蜷缩，却被几双有力的手温柔而坚定地按住。视线模糊中，我看到了沈修。
他就站在隔离帘的缝隙外，没有被允许进入核心区域。他的脸色比医院的墙壁还要苍白，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微微张着，仿佛无法顺畅呼吸。那双总是盛满温和笑意的浅褐色眼眸，此刻红肿不堪，里面是翻江倒海的心疼、恐惧，以及一种深可见骨的自责。他的双手紧紧攥成了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身体因为极力克制而微微颤抖，像一张拉满到极致、随时可能崩断的弓。
他的目光，如同最粘稠的胶质，牢牢地黏在我身上，捕捉着我每一次因疼痛而出现的细微痉挛，每一次难以忍受的抽气。当医生处理我手臂那明显不自然的弯曲时，我听到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哽咽，猛地转开了头，肩膀剧烈地耸动了一下，又强迫自己立刻转回来，继续死死地盯着。
他不敢错过任何一秒，仿佛只要稍一疏忽，我就会在他眼前碎裂、消失。
新的石膏被打上，冰凉的触感暂时隔绝了部分疼痛，但也带来了新的束缚。伤口被重新清理、缝合，药液顺着输液管一滴滴注入我干涸的血管。剧烈的疼痛在强效镇痛药的作用下，终于开始如同退潮般缓缓撤离，留下的是遍布全身的、沉重的疲惫和一种劫后余生的、巨大的虚无感。
我被重新安置好，身上连接着更多的线和管子，像一件被精心修复、却布满裂痕的瓷器，陈列在这片白色的、充满药水味的空间里。
医护人员陆续离开，病房里暂时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监测仪器规律而冰冷的“嘀嗒”声。
沈修几乎是踉跄着扑到床边。他小心翼翼地避开我身上所有的管线，伸出手，用指尖极其轻柔地、颤抖地拂开我额前被冷汗浸湿的乱发。他的指尖冰凉，触碰却带着滚烫的情感。
“小钰……”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未干的泪意，“对不起……对不起……是哥没用……是哥没保护好你……又让你……”
他说不下去了，只是红着眼睛，一遍遍地用指腹摩挲着我的额角，仿佛这样才能确认我的真实存在。
我虚弱地眨了眨眼，想告诉他“不怪你”，想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却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仿佛被抽空。只能极其轻微地，动了动被他轻轻握住的、那只没有打石膏的手指。
仅仅是这一个微小的动作，似乎就耗尽了我刚刚积聚起的所有能量。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
顾凛站在门口。
他已经换下了那身沾染了灰尘和打斗痕迹的西装，穿着一件深色的衬衫，看起来依旧挺拔冷峻。但他的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下颌线绷得没有平时那么紧，眼底深处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未散尽的、属于废船厂的冰冷戾气，只是被很好地收敛了起来。
他的目光先是快速扫过病床上包裹得像木乃伊一般的我，在那厚重的石膏和层层纱布上停留了一瞬，瞳孔几不可查地微微一缩。然后，他的视线转向守在床边、形容憔悴、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的沈修。
沈修感受到目光，抬起头，与顾凛的视线在空中相遇。
没有言语。
沈修的眼中是复杂难辨的情绪，有心痛，有后怕，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顾凛最终选择报警并赶来救援的……复杂感受。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更紧地握住了我的手，像守护着失而复得的、易碎的珍宝。
顾凛也没有说话。他静静地站在门口，没有走进来，也没有离开。他就那样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又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隔开外界风雨的冰冷屏障。他的存在本身，就带来一种无形的压力，也带来一种诡异的、令人安心的确定感——至少，最直接的、来自刀疤脸的威胁，已经暂时解除了。
病房里，再次陷入了寂静。
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沈修压抑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属于城市的、遥远的喧嚣。
我躺在病床上，身体被药物强制拖入昏沉的休息，但精神却像一根始终紧绷的弦。废船厂的阴影，刀疤脸狰狞的面孔，军靴碾碎骨骼的剧痛，脖颈上冰凉的刀锋……这些画面如同噩梦的碎片，在我紧闭的双眼前反复闪回。
身体回到了熟悉的白色囚笼。
可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疼痛成了常态，恐惧深植骨髓。
而站在门口的那个男人，和守在床边的哥哥，他们之间那无声的、复杂的关系，以及他们与我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牵连，都像一道道无形的枷锁，将我牢牢禁锢在这片充满药水味的天地里。
活着，似乎比死亡，需要更大的勇气。
而我的勇气，在一次次被碾碎后，还剩下多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