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决堤的疯狂 ...
-
---
那层名为“弟弟”的虚假外衣被彻底撕碎，徒劳的提醒换来冰冷的宣判之后，顾凛哥的行为进入了一种更加微妙却也更加令人不安的阶段。他不再仅仅是透过我看沈修哥的影子，而是开始了一种近乎偏执的“雕琢”。起初，这种“雕琢”还带着一丝他本人可能都未察觉的犹豫和矛盾的界限感。
他会在我穿着浅色T恤准备出门时，状似无意地提起：“你沈修哥好像有件类似款式的，不过是深灰色的，显得人更沉静些。” 或者在我因为某个话题不自觉地加快语速时，淡淡地评论一句：“阿修说话，语调总是更缓一些，听着让人安心。” 甚至，有一次我趴在客厅地毯上看书，他经过时，目光在我随意屈起的膝盖上停留片刻，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沈修哥从不这样随意坐在地上。
这些“建议”和沉默的审视，像细小的沙粒，持续不断地摩擦着我的神经。家不再是港湾，而成了一个无形的矫正场，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我必须时刻对照某个隐形模板的压力。窒息感并非瞬间降临，而是像缓慢上涨的潮水，一点点漫过脚踝、膝盖，直至胸口。
唯一能让我短暂浮出水面呼吸的，是学校，是林哲。只有坐在图书馆那个洒满阳光的角落，听着林哲压低声音抱怨导师的苛刻，畅想毕业后的旅行计划，或者仅仅是分享一块甜得发腻的蛋糕时，我才能感觉到血液在真实地流动，“林钰”这个身份才暂时摆脱了那个沉重的幽灵，变得清晰而具体。
林哲的眼睛里总是闪着光，那是对未来毫无阴霾的憧憬。他拉着我看手机里存的租房图片，絮絮叨叨地计算租金和通勤时间：“林钰，你看这个，朝南，还有个小小的阳台！我们俩住绝对够了！想想看，不用赶门禁，想吃什么自己煮，晚上还能一起看球赛！” 他的兴奋极具感染力，像一簇温暖的火苗，照亮了我心底某个早已冰封的角落。
逃离的念头，就是在这样一次次的“正常”浸泡中，悄悄破土而出的。也许，离开这个处处是沈修哥痕迹、时时被顾凛哥审视的环境，对我，对他，都是一种解脱。距离或许能让他眼中那个扭曲的影像淡去，或许能让我找回一点属于自己的空间。
这个想法一旦出现，便像藤蔓般疯长。我决定尝试。不是激烈对抗，而是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性的疏离。
我开始以“小组课题讨论需要”、“图书馆闭馆晚”为由，偶尔在学校宿舍留宿。第一次提出时，顾凛哥正在书房处理文件，他敲击键盘的手指停顿了片刻，抬起头看我。灯光从他头顶落下，在他眼窝处投下深深的阴影，看不清情绪。
“宿舍？” 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是平铺直叙，“能休息好吗？”
“嗯，还好。就偶尔一两次。” 我垂下眼，不敢与他对视，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他沉默了几秒，那几秒长得让我心脏几乎停跳。然后，他淡淡地“嗯”了一声，视线重新回到电脑屏幕上，仿佛只是批准了一个无关紧要的申请。“随你。注意安全。”
那一晚，躺在宿舍狭窄却完全属于我的床铺上，听着室友均匀的呼吸声，我第一次感到一种久违的、近乎奢侈的松弛。没有无处不在的审视，没有需要时刻对照的隐形标准，我只是林钰，一个普通的大学生。
然而，这种短暂的“自由”仿佛是一剂催化剂，悄然改变着顾凛哥那边微妙的平衡。
我偶尔的留宿并未减少，反而随着期末临近，变得稍微频繁了一些。起初，他只是在我次日回家时，询问一句“宿舍睡得习惯吗？” 语气依旧平淡。但渐渐地，我察觉到了不同。
他会在晚餐时，更长时间地、沉默地注视我，那目光里的探究和某种紧绷的东西在加剧。他会更频繁地“纠正”我那些偏离沈修哥习惯的小细节，语气里的不耐和冷意逐渐取代了最初的、或许还带着一丝自欺欺人的“建议”口吻。
有一次，我因为在图书馆待到很晚，直接回了宿舍，忘记提前告知。第二天中午，我刚走出教学楼，就看到他那辆黑色的轿车静静停在路边树下。他降下车窗，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说：“顺路，接你回去。”
车厢里一片低气压。他没有问我为什么昨晚没回家，也没有问我为什么没联系他。但这种沉默比质问更令人窒息。我偷偷从后视镜里看他，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像刀锋，握着方向盘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我知道，我那些小心翼翼的逃离尝试，非但没有带来预想中的缓和，反而像在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湖面投下石子，激起了他内心更深的不安和某种濒临失控的占有欲。他表面上维持着冷静和允许，但那种“允许”的边界正在收紧，温度正在急剧下降。
终于，在那个我再次以课题为由，准备去宿舍住两晚的傍晚，那根绷紧的弦，断了。
当时他刚结束一个跨国电话会议，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靠在沙发上揉着眉心。我收拾好简单的背包，走到他面前，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自然：“顾凛哥，我们小组课题最后攻坚，这两天我住学校，方便讨论。”
他揉着眉心的动作停了下来。手缓缓放下，露出了那双眼睛。里面没有了疲惫，只剩下一种极致的、冰冷的清明，和在那清明之下，翻涌的、几乎要破冰而出的黑色风暴。
他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用那种眼神，一寸一寸地扫过我的脸，我的背包，我握着背包带子、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指。空气仿佛被一点点抽干，客厅里昂贵的大理石地面反射着冰冷的光。
“课题？”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像钝刀在磨石上刮过，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寒意，“和林哲一起的那个小组？”
我心头一跳，强自镇定：“是……我们一个组的。”
他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浓浓的嘲讽和一种终于被证实了什么的冰冷怒意。“所以，是课题需要，”他慢慢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巨大的压迫感向我笼罩过来，“还是你觉得，那个地方，那个人，比我这里……更自在？”
我被他的逼近和话语里的尖锐逼得后退一步，后背抵住了冰凉的墙壁。
“不是的，顾凛哥，真的是因为……”我试图解释，声音却因为恐惧而发颤。
“够了！”他猛地打断我，声音陡然拔高，眼底那强装的冷静彻底碎裂，露出下面汹涌的、近乎狰狞的疯狂和痛苦。“一次，两次，我给了你空间，林钰！我以为你需要时间消化，需要适应！可你呢？你把这些当成什么？逃离我的借口？去找那个能让你‘做自己’的人的通道？！”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眼睛赤红地瞪着我，里面是再也无法掩饰的、被背叛的痛楚和一种即将决堤的占有欲。“你觉得我累？觉得我管着你？那我告诉你，看着你一次次试图往外跑，看着你在我面前越来越沉默，却在别人那里露出一点轻松的样子——这才叫累！这才叫折磨！”
他猛地伸手，不是攥住我的手腕，而是用力捏住了我的肩膀，力道大得让我痛呼出声。“你是我的责任！是沈修留给我最后的念想！你以为你是谁？想走就走，想来就来？！”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绝望的偏执，“你的命是他救的！你的现在是我给的！你的一切，从里到外，都刻着我们的痕迹！你想把这些都抹掉？跟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毛头小子去过家家？！”
“我没有……顾凛哥，你冷静一点！”泪水模糊了视线，肩膀上的疼痛和心底巨大的恐惧让我几乎崩溃，“我只是……只是想喘口气……”
“喘口气？”他凑近我，滚烫的呼吸喷在我脸上，眼神疯狂而骇人，“在这里让你窒息了？因为我要你记得他？因为我要你身上有他的影子？！林钰，我告诉你，从今往后，你哪里也别想去！没有我的允许，你连这个门都别想出！学校？我会给你请假。林哲？我会让他离你远远的！”
他松开我，像丢开一件失控的物品，但眼神里的掌控却如同最坚硬的锁链，将我牢牢缚住。他站在那里，气息不稳，脸上的疯狂渐渐被一种更深的、冰冷的决绝取代。
“你不是想扮演他吗？好，我帮你。”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却比刚才的怒吼更令人胆寒，“从今天起，你就是他。你只能是他。至于林钰……”他嘴角勾起一抹残忍而悲凉的弧度，“那个总想着逃跑的林钰，就让他死在心里吧。”
他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到极致，有愤怒，有痛楚，有一种扭曲到极致的爱，更有不容置疑的、彻底的所有权宣告。
然后，他转身离开，留下我顺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浑身颤抖，如坠冰窟。
我知道，我那一点点试图抓住正常生活、确认自我存在的尝试，非但没有带来转机，反而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释放出了顾凛哥心中那头被悲伤、执念和占有欲喂养的野兽。
从此，那个名为“林钰”的自我，将被迫戴上更沉重、更无形的枷锁，在这座以爱为名、实则已成牢笼的房子里，进行一场没有尽头的、绝望的扮演。
而窗外曾经象征自由与希望的校园和林哲，都成了再也无法触及的、遥远彼岸的模糊光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