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候破晓》木逢冬

105、徒劳的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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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种被无形力量缓慢塑造、被当成另一个人的幽灵附体的感觉，日复一日地加深，如同潮湿墙角蔓延的青苔，悄无声息却顽固地侵蚀着我的立足之地。顾凛哥凝视的目光，那些看似随意却精准指向沈修哥喜好的评论，以及他时常陷入的、视线穿透我望向某个不存在远方的恍惚时刻，都像细密冰冷的雨丝，持续不断地敲打在我日益脆弱的神经上，留下一片湿冷粘腻的不安。
　　我必须做点什么。即使力量微薄，即使可能徒劳，我也不能就这样沉默地、眼睁睁地看着“林钰”的轮廓在这个空间里被一寸寸擦拭、模糊，最终被强行塞进那个名为“沈修弟弟”的、早已凝固的模具里。我需要一个机会，一个哪怕只能发出微弱声响的机会，去提醒他，也提醒自己：我还在这里，我是林钰，一个独立的、活着的、会呼吸也会疼痛的个体。
　　机会在一个看似平常的周末午后降临。春日难得的好天气，阳光慷慨地洒满客厅，透过洁净的玻璃窗，在光洁的柚木地板上切割出明亮温暖的光斑，空气中漂浮着微尘，在光柱里懒洋洋地舞蹈。顾凛哥没有像往常一样把自己关在书房，而是坐在客厅那张宽大的灰色沙发里，手里拿着一份翻开的财经周刊，姿态是近来少见的、略微松弛的样子。茶几上放着一杯喝了一半的黑咖啡，袅袅热气早已散尽。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近乎欺骗性的、宁静祥和的氛围。
　　我蜷在靠近阳台的单人沙发里，膝盖上放着一本摊开的《普通生物学》，那是我的专业课本，里面夹着昨天刚发下来的、批着红色“100”的随堂测验卷。阳光晒得我的小腿微微发烫，课本上密密麻麻的术语和插图却让我感到一丝熟悉的、属于“林钰”的踏实感。我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汲取这阳光里虚幻的勇气，然后合上书，轻轻放在一旁。手心有些潮湿，我在裤子上悄悄蹭了蹭。
　　我站起身，走向客厅中央，在顾凛哥侧面的另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下。沙发柔软，却让我如坐针毡。我无意识地捏着沙发扶手上柔软的绒布，指尖微微用力。
　　“顾凛哥。”我开口，声音比预想的要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翻阅杂志的轻微沙沙声停了。他抬起眼，目光从印刷精美的铜版纸上移开，落在我脸上。那目光起初带着被打断的疏淡，随即迅速染上了他近来惯常的那种审视——不是看一个活生生的人，更像是在打量一件物品的成色，或者，校对一份图纸与实物的偏差。
　　“嗯？”他发出一个简短的疑问音节，尾音微微上扬，示意我继续。他的表情很平静，甚至称得上温和，如果不是眼底那层挥之不去的、冰冷的探照灯般的光。
　　我避开他的直视，垂下眼睫，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的手。阳光落在手背上，能看见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
　　“我……昨天我们专业有门课的随堂测验，”我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像普通的大学生分享校园生活，带着一点点克制的、属于“林钰”的小小骄傲，“我拿了满分。” 我补充道，试图用这个具体而微小的成就，在他面前勾勒出“林钰”清晰的形象——一个在大学生物课上表现不错的学生，而不是别的什么模糊的影子。
　　他沉默了两秒，目光似乎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又似乎没有。然后，他点了点头，语气平淡无波：“嗯，不错。继续保持。”
　　又是这种程式化的回应。像设定好的语音反馈。我的心脏往下沉了沉。短暂的沉默在阳光流淌的客厅里蔓延，却比任何喧嚣都更让人心慌。我能感觉到他并未移开的视线，那目光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发顶。
　　不行，不能就这样结束。
　　我再次深吸一口气，这次带着豁出去的决绝。我抬起头，勇敢地迎上他的目光。春日下午的阳光从他背后的窗户斜射进来，有些逆光，我看不清他眼底最细微的情绪，只能看到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和那双深潭般的眼睛。
　　“顾凛哥，”我的声音干涩，但努力维持着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紧绷的喉咙里挤出来的，“我……我知道，你非常、非常想念沈修哥。” 提到这个名字的瞬间，我清楚地看到他搭在杂志边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下颌线似乎也绷紧了一瞬。客厅里温暖的空气仿佛凝滞了，阳光也变得有些刺眼。但我必须说下去。“我也……每天都想哥。” 这是我的真心话，思念如同呼吸，无时无刻不在。“但是，” 我顿了一下，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句盘旋在心底许久的话，带着微弱的、几乎是恳求的颤音，说了出来，“我是林钰。我……我读书可能没他当年那么好，性格也……不太一样，我喜欢的颜色……” 我下意识地低头，瞥了一眼自己身上穿的、顾凛哥最近新买的深灰色毛衣喉咙一阵发紧，“……我永远，也不可能变成他。”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一声叹息，消散在午后过分安静的空气里。我说完了。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几乎要撞碎肋骨。我紧紧盯着他，像一个等待最终宣判的囚徒，期盼着能从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看到一丝松动，一丝恍然，哪怕是一丝被冒犯的怒意也好——至少那是针对“林钰”的真实情绪。
　　时间，仿佛被拉长，扭曲。阳光在地板上缓慢移动，光斑的形状悄然改变。
　　顾凛哥脸上的最后一丝属于午后的、虚假的松弛，像退潮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没有立刻暴怒，甚至没有明显的表情变化，只是那平静之下，某种东西迅速坚硬、冷却，凝结成比钢铁更冷冽的质地。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合上了手中那份色彩鲜艳的财经杂志，动作优雅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硬质的封面与内页摩擦，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客厅里不啻于一道惊雷。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那双眼睛看着我。先前或许还有一丝恍惚或审视，此刻却只剩下纯粹的、洞悉一切的冰冷，以及一种被不自量力者贸然触及禁区的、深沉的、近乎漠然的愠怒。那目光像手术台上无影灯的光，冰冷，精准，毫无感情地解剖着我的意图和恐惧。
　　“所以，”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稳，却像贴着冰面滑行的刀锋，带着一种缓慢切割的寒意，“你现在，是在向我强调你的‘不同’？” 他微微偏了偏头，仿佛真的在思考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提醒我，你是林钰，一个……生物课能拿满分的大学生？”
　　他刻意加重了“大学生”三个字，语气里听不出褒贬，却让这个词在此刻的语境下，显得无比苍白和……不合时宜。仿佛我试图用这个身份来标榜的独特性，在他眼里，幼稚可笑，不值一提。
　　我被他话语里那种居高临下的、冰冷的剖析刺得浑身发冷，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脊背抵住了坚硬的沙发靠背。怀里的抱枕早已滑落在地，我双手空空，无所依凭。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立刻挡住了大片阳光，将我笼罩在一片突然降临的阴影里。逆光中，他的轮廓坚硬如削，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阴影里亮得惊人，也冷得骇人。
　　“林钰，”他念我的名字，语调没有任何起伏，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却字字如钉，敲进我的耳膜，也敲碎我最后一丝侥幸，“你需要明白，你现在站在这里，意味着什么。”
　　他向前微微倾身，距离的拉近带来更强烈的压迫感。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冷冽的须后水气息，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书房的旧纸和墨水的味道。
　　“留在这里，”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却更清晰，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安分地，做好你该做的事。这就足够了。”
　　他直起身，阴影略微退开，但那冰冷的压力丝毫未减。最后，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有警告，有不容置疑的掌控，或许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于我试图“脱离轨道”的烦躁。
　　然后，他不再给我任何回应或质问的机会，转身，迈着稳定而决绝的步伐，走向书房。厚重的实木门在他身后无声却沉重地合拢，“咔哒”一声轻响，像一把冰冷的锁，将门外那片徒劳挣扎的阳光和绝望，与门内那不容窥探的、属于他的意志和记忆的王国，彻底隔绝。
　　我僵在沙发上，维持着那个仰头的姿势，许久无法动弹。阳光重新落在身上，却再也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刺骨的、深入骨髓的寒冷，从心脏最深处爆裂开来，迅速冻结了四肢百骸。
　　认清我的位置……
　　做好我该做的事……
　　意味着什么……
　　所以，我的位置，从来不是“林钰”的位置，而是“沈修弟弟”这个空缺的填补者。
　　我该做的事，不是成为我自己，而是扮演好那个永远无法归来的影子。
　　我留在这里的意义，就是成为一个活着的提醒，一个苍白的慰藉，一个没有自我意志的容器。
　　我所有小心翼翼的试探，所有鼓起勇气的自我声明，所有试图在绝望泥沼中抓住的、属于“林钰”的微末特征——比如那个生物课的满分，比如我对浅色衣物的偏好，比如我作为一个普通大学生的身份——在他那句平静却斩钉截铁的宣判面前，都显得如此幼稚，如此徒劳，如此不堪一击。
　　最后一丝试图照亮彼此、确认自我的微弱火苗，被他用冰冷的目光和话语，轻易地、彻底地捻灭了。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那个曾经怀揣恐惧却也怀抱微弱希望、努力想要活下去的“林钰”，在这个被悲伤和执念扭曲的“家”里，已经名存实亡。
　　被允许存在的，只能是一个安静的、顺从的、最好能越来越像某个人的……赝品。
　　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将脸深深埋进并拢的膝盖。阳光在头顶流淌，勾勒出我蜷缩成一团的、单薄而颤抖的影子。
　　窗外，春光明媚，鸟语依稀。
　　而我的世界，在那扇门关上的瞬间，已然提前沉入了无声的、望不见尽头的永夜。那里没有“林钰”，只有逐渐被吞噬的光，和日益沉重的、名为“扮演”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