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休止符与粉饰的安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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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阳光依旧准时造访，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切割出冰冷的光斑，却照不进我眼底分毫温度。昨夜那场风暴留下的不是狼藉的痕迹，而是一种更加彻底的、令人窒息的寂静，仿佛整栋房子都被抽成了真空。
顾凛哥没有给我任何缓冲或质疑的余地。早餐时，他坐在餐桌对面，穿着熨帖的衬衫，领带系得一丝不苟，脸上已不见昨夜丝毫的疯狂，只剩下一种冰冷的、不容置喙的平静。他像宣布一项既定议程般开口，声音平稳无波：“你的学籍手续，我已经让人去办了。从今天起，暂时休学。”
休学。
两个字，轻飘飘地从他口中吐出，却像两块巨石狠狠砸进我死寂的心湖，甚至激不起太多波澜，只有一种钝重的、早就预料到的绝望感蔓延开来。我握着牛奶杯的手指关节泛白，杯壁冰凉，传递不到一丝暖意。我没有抬头，也没有问为什么。答案昨夜已经用最残忍的方式烙在了我的灵魂上。反抗？质问？在那双此刻平静却暗藏深渊的眼睛面前，任何挣扎都显得可笑而徒劳。我只是极轻地、几乎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喉咙里哽着，发不出任何声音。
“在家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他补充了一句，语气甚至称得上温和，仿佛真的是在为我考虑，“把身体养好，把……心定下来。”
把心定下来。定在哪里？定在这个即将成为我全部世界的牢笼里，定在那个我必须扮演一生的角色上。
早餐后，他没有去公司，而是留在了家里。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面前摊开着一本厚重的精装书，但我知道他的注意力并不在书页上。那种无处不在的、沉默的监视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强烈。我像一只被剪断了翅膀的鸟，困在笼中，连在有限的范围内扑腾都成了奢望，只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如影随形，丈量着我每一个呼吸的节奏，审视着我脸上每一丝可能泄露真实情绪的变化。
他偶尔会开口，语调平淡，内容却让我如坐针毡。
“下午，去趟疗养院。”他翻过一页书，目光并未抬起，“看看你妈妈。她最近情况稳定。”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他。去看妈妈？在这种时候？带着我现在这副灵魂出窍般的躯壳，和满心无法言说的惊惧与绝望？
他似乎察觉到我的惊愕，终于将目光从书页上移开，落在我脸上。那目光深不见底，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和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怎么？不想去？”他微微挑眉，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她是你母亲，定期探望是应该的。而且……”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她知道你‘一切都好’，也会放心。”
“一切都好”。这四个字像淬了毒的针，扎进我心里。我明白他的意思。这是一次“展示”，一次“验收”。我必须在他面前，在妈妈面前，扮演好那个“一切都好”的林钰，那个“学业顺利、备受照顾、生活平静”的林钰。任何一丝破绽，都可能带来无法预料的后果，无论是针对我，还是针对在疗养院里安稳度日的妈妈。
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我的心脏。但我没有选择。我只能再次点头，垂下眼帘，掩去所有翻腾的情绪，低声应道：“……好。”
去疗养院的路上，车厢内依旧是一片令人压抑的沉默。顾凛哥开车，我坐在副驾驶，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阳光很好，行人熙攘，世界照常运转，只有我的时间，仿佛被强行按下了休止符，停滞在了昨夜那场疯狂的阴影里。
到了疗养院，踏入那片被精心打理过、弥漫着淡淡消毒水和花草气息的庭院，看到坐在阳光房藤椅上的妈妈时，我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她穿着干净的病号服，外面罩着沈修哥以前给她买的那件米色开衫，头发梳得整齐，脸色比上次见面时似乎红润了一些。看到我们，她脸上露出了真切而惊喜的笑容，尤其是看到我时，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都亮了几分。
“小钰！顾先生！你们怎么来了？”她想要站起来，顾凛哥快走几步，温和地扶住了她的手臂。
“阿姨，您坐。”他的声音温和有礼，脸上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晚辈的关切笑意，与昨夜那个疯狂偏执的男人判若两人，“今天天气好，带小钰来看看您。他总惦记着。”
我站在原地，指尖冰凉，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走到妈妈身边：“妈。”
妈妈拉着我的手，上下打量着我，眼里满是慈爱和担忧：“怎么好像又瘦了点？学习是不是太累了？脸色也不太好。”
我的心猛地一揪，几乎要控制不住流露出真实的恐慌。就在这时，顾凛哥自然地在旁边的椅子坐下，接过了话头，语气平稳而令人信服：“最近期末，课业是重了些。不过小钰很用功，成绩一直很好。可能就是没休息好，有点挑食。我正想着这段时间让他好好在家调理一下。”
他的谎言如此流畅自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妈妈听了，果然放松下来，拍了拍我的手背：“就是，学习再要紧，身体也是本钱。有顾先生照顾你，妈就放心了。” 她转向顾凛哥，眼里是真挚的感激，“顾先生，这么多年，真是多亏了你，对小钰，对我……沈修那孩子在天有灵，也会安心的。”
听到沈修哥的名字，顾凛哥脸上的笑容似乎凝滞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快得几乎无法捕捉，随即又恢复了温和：“阿姨您别这么说，都是应该的。阿修他……” 他顿了一下，声音放轻了些，带着恰到好处的怀念和沉重，“也希望看到小钰和您都好好的。”
我坐在妈妈身边，听着他们之间这看似温馨自然的对话，看着顾凛哥扮演着那个尽责、稳重、长情的“顾先生”，看着妈妈脸上全然信赖和安心的表情，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却又必须死死压住。我只能努力弯着嘴角，附和着点头，在妈妈问起学校生活时，用干涩的喉咙编织着关于“有趣的课程”、“友好的同学”的谎言，每一个字都像刀子一样割着我的喉咙。
阳光透过玻璃顶棚洒下来，暖洋洋地照在我们三人身上。藤编茶几上摆着疗养院准备的茶点，骨瓷茶杯在碟沿上轻轻磕碰，发出清脆的声响。画面看起来如此和谐、安宁，仿佛我们真的是一个经历了伤痛却依旧相互扶持、充满温情的家庭。
只有我知道，这温暖阳光下的每一秒，都是凌迟。我的灵魂在尖叫，在哭泣，却被困在这具必须微笑、必须点头、必须表现得“一切都好”的躯壳里，无处可逃。顾凛哥偶尔投来的目光，看似随意，却带着清晰的审视和警告，像悬在我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探望的时间在一种粉饰的平静中流逝。临走时，妈妈拉着我的手，反复叮嘱我要听顾凛哥的话，注意身体。她眼里的不舍和牵挂是真的，可她能看到的“真相”，却是我和顾凛哥共同为她搭建的海市蜃楼。
坐回车上，当疗养院的大门在后视镜里越来越远，车厢内那层虚伪的温情面具瞬间剥落。顾凛哥脸上恢复了惯常的冰冷，甚至比来时更甚。他没有立刻发动车子，只是沉默地坐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方向盘上敲击了几下。
“看到了？”他忽然开口，声音没有起伏，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寒意，“你妈妈现在过得很好，很平静。她不需要知道任何不该知道的事情，也不需要为你担心。”
他转过头，看向我，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绝对的掌控和警告。
“维持这份平静，是你现在唯一该做的事，林钰。”他叫我的名字，不再是昨晚那种疯狂的、带着占有欲的扭曲称呼，却更让我不寒而栗，“记住今天的‘一切安好’。记住，什么样的表现，才能让所有人都‘安心’。”
车子终于发动，驶入黄昏渐浓的街道。
我靠在冰冷的车窗上，看着窗外华灯初上，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迅速隐没在衣领的阴影里。
休学。囚禁。表演。
我的人生，在二十岁的春天，被强行画上了一个扭曲的休止符。
而前方等待我的，是无尽的、必须粉饰太平的日夜，和一个我永远无法挣脱的、名为“沈修”的幽灵牢笼。
家，就在前方。灯火通明，却是我再也无法逃离的深渊入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