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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错位的影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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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修哥忌日那场猝不及防的崩溃,像一场短暂却破坏力惊人的地震,震碎了顾凛哥精心维持的表面冰层。余震过后,他没有放任自己沉溺,反而以一种近乎自虐般的严苛,将自己更深地嵌入了那套名为“正常”和“责任”的程序里。他比以往更早起,更晚归,处理公务的效率高得惊人,对我生活细节的“关照”也细致到了令人窒息的程度——几点起床,早餐摄入多少卡路里,校服是否熨烫平整,书包里的书本按照课表顺序排列……每一项都有隐形的标准。他不再流露任何情绪,无论是我偶尔试探性的关切,还是他自己身体显而易见的疲惫。他成了一个完美的执行者,执行着“顾凛”这个角色该做的一切,却彻底抽离了情感的内核。
      我像惊弓之鸟,在这套愈发精密却冰冷的程序里更加瑟缩。我精确地计算着自己发出的声音分贝,控制着在房子里移动的路线和频率,尽量让自己像一抹无害的、安静的影子。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诡异而脆弱的平衡:他用绝对的秩序管理一切,我用绝对的服从维持平静。日子在一种令人神经紧绷的“正常”中滑过,直到那个被夕阳浸透的傍晚。
      那天的夕阳格外浓烈,金红色的光线像熔化的琥珀,汹涌地灌进客厅,淹没了冷色调的家具,给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温暖却虚幻的薄纱。我蜷在沙发角落,膝盖上摊着一本看过很多遍的旧小说,其实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只是贪图这片光带来的、虚假的暖意。光影在我低垂的睫毛上跳跃,在摊开的书页上流淌。
      顾凛哥从书房出来,大概是去厨房倒水。他的脚步声很轻,但我对他在房子里的任何动静都异常敏感。他经过沙发时,那平稳的脚步声,几不可察地,顿住了。
      我没有抬头,全身的肌肉却瞬间绷紧。一种本能的警报在心底拉响。我能感觉到一道目光,沉甸甸地落在我身上,不是以往的快速掠过或程式化审视,而是一种粘着的、带着奇异重量的凝视。那目光如有实质,拂过我被阳光照得有些透明的耳廓,滑过我握着书页的、因为用力而指节微微发白的手指,最后定格在我低垂的侧脸上。
      时间在流淌的夕阳光里变得粘稠。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只有浮尘在光柱中缓慢舞动。我屏住呼吸,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
      然后,我听到了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满室的夕照,又像是从某个遥远的、恍惚的梦境深处飘来,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近乎温柔的探询:
      “小钰……”他顿了顿,声音里有一种罕见的迟疑,仿佛在舌尖反复掂量着某个危险的词语,“……现在,和你沈修哥长得……越来越像了。”
      “啪嗒。”
      膝盖上的书滑落,掉在柔软的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书页摊开,正对着天花板,上面印刷的字句在晃动的光影里扭曲变形。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又在下一秒疯狂地、杂乱无章地擂动起来。血液轰的一声冲上头顶,脸颊瞬间滚烫,但随即,更深的寒意从四肢百骸弥漫开,冻结了那点可怜的温热。我僵在原地,脖颈像生了锈,无法转动,连弯腰捡起那本书的简单动作都成了奢望。全身的感官却放大到极致,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
      像哥?
      这句话,不是评价,不是感慨。它像一把薄如蝉翼却淬满诡异毒液的冰刃,悄无声息地划开了我们之间那层心照不宣、赖以生存的脆弱薄膜。它试图撬开一扇门,一扇通往我内心深处最恐惧境地的门——在那里,我不再是我,而是一个可供填充的、苍白模糊的轮廓。
      我猛地抬起头,动作因为僵硬而显得突兀。目光猝不及防地撞进他的眼里。
      夕阳的金红恰好掠过他的侧脸,照亮了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的情绪复杂得让我瞬间窒息。没有了往日的空洞冰冷,也没有了程序化的精确。那里面翻涌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探究,一丝看到熟悉轮廓时的恍惚迷离,甚至有一星半点转瞬即逝的、类似惊喜的微光,像是沙漠旅人看到海市蜃楼。但最深处,也是最让我浑身发冷的,是一种专注——一种穿透了我的皮囊,固执地、甚至是偏执地,在我脸上搜寻、拼凑、确认着另一个早已逝去之人痕迹的专注。
      那不是看“林钰”的眼神。
      那甚至不是看一个独立“人”的眼神。
      那是在凝视一个容器,一个承载着亡者倒影的、苍白的容器。
      “顾凛哥……”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嘶哑,像是砂纸磨过粗粝的木纹,带着无法抑制的细微颤音,“我……”
      我的声音似乎刺破了他那短暂的恍惚。他眼底那些复杂的情绪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快得让人怀疑是否是错觉。取而代之的,是一层更厚、更坚硬的冰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冷冽、漠然,甚至带着一丝被我窥见失态后的愠怒和狼狈。他没有回应我的呼唤,也没有对那句石破天惊的话语做出任何解释——哪怕是最苍白的掩饰。他只是面无表情地、近乎僵硬地移开了视线,仿佛刚才那个用那种眼神凝视我、说出那句话的人,只是一个不受控制的幻影。他转身,迈开步子走向厨房,背影挺直,脚步稳定,与往常无异。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只有地毯上摊开的书,和我胸腔里那颗狂跳不止、冰冷刺骨的心脏,证明着刚才那几秒钟,世界曾如何天旋地转。
      然而,风暴的种子已经埋下。从那一天起,这个家,我和顾凛哥之间那脆弱的平衡,开始向一个诡异而令人不安的方向倾斜。
      顾凛哥的目光,开始频繁地、长久地停留在我身上。不再是之前那种快速的确认或程式化的扫视,而是一种沉默的、持续的、带着重量感的凝视。有时是在餐桌上,我低头咀嚼着食不知味的饭菜,能感觉到对面那道视线,像探照灯一样,描摹着我的眉骨、鼻梁、嘴唇的线条。有时是我在客厅沙发上看书或发呆时,一抬眼,就能撞见他在不远处的阴影里,静静地站着或坐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眼神里是那种令我坐立难安的专注和探究。甚至有一次,我刚从学校回来,在玄关弯腰换鞋,一抬头,就看见他不知何时站在楼梯转角,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夕阳从他背后的窗户照进来,将他笼在逆光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暗处亮得惊人,像潜伏在暗夜里的兽瞳。
      他不再仅仅满足于程序化的、事务性的“关照”。他的干涉开始渗透到更私人、更细微的领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重塑般的意图。
      “头发,该剪了。”一个周末的早晨,他坐在餐桌对面,手里拿着咖啡杯,目光却落在我略长的、有些遮住眼睛的额发上,忽然开口。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但下一句,却让我的血液几乎凝固:“阿修以前,总说头发遮住眼睛不好,不清爽。”
      我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垂落的刘海。发丝柔软,触感真实。可一股寒意却顺着脊椎骨蜿蜒而上,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这不是建议,这是指令。一个带着沈修哥审美烙印的指令。
      他为我添置的衣物,风格也在悄然变化。以前虽然也是他安排,但大多是符合学生身份的、中规中矩的款式。而现在,送进我衣橱里的衬衫、毛衣、甚至家居服,颜色越来越趋近于沈修哥生前偏爱的深色系,款式也朝着简约、温润的方向靠拢,与我自身习惯的浅色、略显宽大的风格渐行渐远。穿上那些衣服,站在镜前,我看着镜中那个越来越陌生的自己,仿佛看到一层不属于我的、温柔的壳,正缓缓覆盖上来。
      更让我恐惧的是,他开始出现一些无意识的、条件反射般的举动。有一次,我正站在书架前找书,他经过我身后,极其自然地伸出手,似乎想像以前对沈修哥那样,揉一揉我的头发。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我发丝的刹那,他猛地顿住了,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整个人僵在那里。然后,他以一种近乎仓皇的速度收回手,紧握成拳,指节捏得发白。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清晰的懊恼,一种仿佛亵渎了什么、又或是惊觉自己越界的慌乱,随即被更深的、阴鸷的郁色覆盖。他什么都没说,转身快步离开,留下我站在原地,背脊发凉,许久都无法动弹。
      这个家,似乎正在被一个无形的、属于沈修哥的幽灵,一寸寸地悄然占据。空气里仿佛漂浮着看不见的刻度尺和模具,正在不动声色地测量我、修剪我、塑造我。而我,“林钰”这个存在,正在被一种缓慢、沉默却无比坚决的力量,推向那个早已空缺的、名为“沈修弟弟”甚至更危险的位置。他希望我去填补的,是一个由温暖记忆和巨大创伤共同构成的、我永远无法真正填补的黑洞。
      恐惧,像无数冰冷的藤蔓,再次破土而出,紧紧缠绕住我的心脏,并且日益收紧。每一次与顾凛哥那意味深长的目光相遇,每一次穿上那些带着沈修哥印记的衣物,每一次察觉到他那些下意识的、又猛然惊醒的举动,那藤蔓就缠绕得更紧一分。
      我知道,那层勉强维系着我们关系、给予我些许安全感的、名为“责任与弟弟”的脆弱保护膜,正在被顾凛哥眼中那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具有侵占性的“错位的影子”,无声而坚定地撕裂。
      暴风雨前的死寂已经结束。
      一个更加扭曲、更加晦暗、仿佛所有光线都被吞噬的篇章,正在我无力而惊恐的注视下,带着铁锈般的寒意,缓缓地、无可逆转地,揭开了它沉重的扉页。而扉页之后,等待着我的,将是比失去沈修哥那一刻,更加漫长而煎熬的、关于自身存在意义的迷失与拷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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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各位读者老师好! 我…我是一名刚来晋江扑腾的小透明作者(紧张搓手.jpg) 藏了这个“替身”故事很久了,关于痴迷、伤痛与救赎。终于鼓起勇气,把它写出来给你们看。 文笔可能很稚嫩,剧情或许也有瑕疵,但我真的用了很多心。 所以…如果这个故事有某个瞬间触动到你,请一定要留言告诉我!那会成为我码字最大的动力! 当然,有任何建议也请读者老师们提出来,我会乖乖记笔记的!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