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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忌日·雨夜·破碎的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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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的雨声渐渐沥沥,将我的思绪从一片混沌的虚无中拉扯回来。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早已冷却的边角,目光却无法聚焦其上。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那个看似坚不可摧、冰冷如程序般运行的“常态”,是从哪一刻起,出现了第一道无声的裂痕?
      记忆像潮水,不由分说地将我拖回那个阴雨绵绵的日子——沈修哥的第一个忌日。
      那天清晨,天色便是沉郁的铅灰,厚重的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房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每一口呼吸都带着冰冷的湿意和一种无言的沉重。我早早醒来,躺在床上,听着窗外隐约的风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着,缓慢而持续地收紧。恐惧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源于内部——对今天可能发生的一切未知的恐惧,对顾凛哥状态的恐惧,对我们两人将要如何共同熬过这一天的恐惧。
      顾凛哥起得比我预料得更早。或者说,他可能根本未曾合眼。我下楼时,他已站在厨房的流理台前,背对着我,正在准备早餐。他穿着纯黑色的西装,没有系领带,衬衫最上面的扣子敞开着,露出嶙峋而苍白的脖颈。他的动作很慢,却异常精准,仿佛每一个拿起鸡蛋、打开炉火的步骤,都需要耗费极大的心力去控制和完成。阳光从厚重的云层后勉强透出一点惨白的光,落在他挺直却单薄的脊背上,勾勒出一种孤绝的、近乎殉道般的轮廓。
      我们沉默地坐在餐桌两端。白瓷盘里的煎蛋边缘有些焦黑,吐司也烤得过于干硬。谁也没有在意。咀嚼变成了机械运动,食物失去了所有滋味,只是勉强下咽的填充物。我偷偷抬眼看他,他垂着眼睑,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小片阴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但这平静比任何躁动都更让我心慌。我总觉得,那水面之下,正涌动着足以摧毁一切的、沉默的暗流。
      去墓地的路上,雨终于落了下来。起初是细密的雨丝,很快就连成了冰冷的雨幕。顾凛哥开车,我坐在副驾驶。雨刮器左右摇摆,发出单调的刮擦声,勉强在车窗上划出一小片清晰的视野,随即又被新的雨水覆盖。车厢内寂静无声,只有雨声、引擎声,和我们彼此压抑的呼吸声。他的侧脸在车窗外的灰暗天光和车内仪表盘微弱荧光的映照下,显得异常冷硬而遥远。握着方向盘的双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凸起,泛着青白色。我紧紧攥着放在腿上的双手,指尖冰凉,试图从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汲取一点点勇气,或者仅仅是,让自己不要颤抖得太明显。
      在沈修的墓前,他站成了一座黑色的、静止的礁石。细雨很快打湿了他的头发,一缕缕黑发贴在他光洁的额角,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滑落,汇入已经湿透的西装肩线。他站得笔直,一动不动,目光沉沉地落在墓碑上那张小小的、沈修哥温和微笑着的照片上。没有鲜花,没有祭品,只有这冰冷的、仿佛永无止境的雨,和一人一碑之间,那沉重得足以压垮灵魂的寂静。我撑着伞,站在他身后一步之遥,伞面大部分倾向他,冰凉的雨点打湿了我的半边肩膀。我看着他被雨水浸透的、孤绝的背影,心脏像是被泡在酸液里,一阵阵紧缩着疼痛。我想说点什么,顾凛哥,下雨了,我们回去吧。或者,哥,他一定知道的。可任何话语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轻薄而可笑。我只能沉默地站着,用我渺小的存在和这把倾斜的伞,告诉他,还有一个人在这里,陪着他,在这无边的雨幕和哀恸里。
      从墓地回来的路上,雨势未减。车厢内的低气压几乎凝成实质。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将车开到了城郊一处僻静的山道旁,停下车,熄了火,就那么静静地坐着,望着窗外被雨水模糊的山林。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雨点敲打车顶的声音密集而催眠。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敢问。只能陪着他,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感受着那份几乎要将人吞噬的、巨大的空洞和悲伤。
      回到家时,已是下午。他身上的湿衣服未曾更换,径直走进了书房。关门,落锁。“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房子里却清晰得刺耳,像一道明确的禁令,将我,也将外界的一切,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
      整个下午,我坐立不安。书看不进去,作业写不下去。耳朵总是下意识地竖起,捕捉着书房里任何一丝声响——翻书声?脚步声?或者……更糟糕的、压抑的呜咽?但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令人心慌的死寂,仿佛那扇门后是一个真空的、连时间都停滞的空间。窗外的雨依旧下着,天色越来越暗,房间里的阴影逐渐拉长,弥漫。恐惧像藤蔓,顺着我的脊椎慢慢爬上后颈。我害怕那扇门永远不再打开,害怕门打开后看到无法承受的景象,害怕这漫长得没有尽头的等待本身。
      傍晚,天色几乎完全黑透时,书房的门锁,终于传来了转动的声音。
      他走了出来。还是那身湿了又半干、皱巴巴的黑色西装,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前,眼底布满了蛛网般骇人的红血丝,眼神却是一种空茫的、仿佛燃烧殆尽后的灰烬状态。他看也没看坐在客厅阴影里的我,径直走向玄关,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在粗粝的木头上反复摩擦:
      “我出去一趟。”
      “顾凛哥!”我几乎是弹跳起来,声音因为焦急而有些变调,“你去哪儿?外面雨还很大,你……”
      他猛地回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骤然迸射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狂暴的痛苦和戾气,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缘、下一秒就要扑上来撕咬的猛兽。“不用你管!”他低吼,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带着浓重的酒气和一种彻底的不耐烦。
      那眼神像冰锥,瞬间冻结了我所有未出口的话。我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一把拉开大门,冰冷的、带着雨丝的风猛地灌进来,然后门被重重摔上。震动的余波仿佛传遍了整栋房子的骨架。
      那一夜,时间变成了粘稠的、缓慢流动的焦油。窗外的雨声成了唯一的背景音,单调,持久,带着一种不祥的预示。我蜷缩在客厅的沙发上,不敢回房间,眼睛死死盯着大门的方向。拨打他手机的忙音和后来的关机提示,每一次都让我的心沉下去一分。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各种可怕的画面:车祸,斗殴,或者更糟……他在某个无人角落,彻底被悲伤吞噬。
      凌晨时分,就在我被疲惫和恐惧折磨得几乎麻木时,门外终于传来了声响。
      不是正常的脚步声,而是沉重、拖沓、混杂着踉跄和身体碰撞墙壁的闷响。还有钥匙胡乱插入锁孔、却反复对不准、金属刮擦发出的刺耳噪音。
      我冲过去,猛地拉开门。
      浓烈到几乎让人窒息的酒气混合着雨水的湿冷腥气,瞬间将我包围。顾凛哥几乎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倚在门框上,浑身湿透,昂贵的西装外套敞开着,里面的白衬衫沾满了泥水、酒渍和不知名的污迹,皱得不成样子。他头发凌乱,不断往下滴着水,脸色是一种醉酒后的不正常潮红,但更深处,却透着一股死灰般的疲惫和绝望。他抬起头,眼神涣散,焦距对了好几次,才勉强落在我脸上。
      “呵……”他咧开嘴,发出一个含糊的、没有任何笑意的气音,“是……是你啊……还没睡?”他的声音含混不清,身体随着说话晃了晃,差点直接向前栽倒。
      我慌忙上前,用尽全身力气撑住他。他的身体滚烫,又沉重得像灌了铅,几乎将我压垮。浓重的酒气熏得我头晕。我们踉踉跄跄,像两个可笑的醉汉,一路碰倒了玄关的矮凳,才勉强挪到客厅,将他安置在沙发上。
      他瘫软在那里,像一滩失去支撑的泥。头向后仰着,靠在沙发靠背上,闭着眼,胸口剧烈地起伏,湿透的头发和衣料不断往下淌水,很快在米色的沙发面料上洇开一大片深色的、狼狈的水迹。水滴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滑下,沿着下颌的线条,汇聚到下巴尖,然后滴落。那样子,哪里还有半点平日里那个冷峻、矜贵、掌控一切的顾凛的影子?
      我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又疼又闷。恐惧褪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怜悯的酸楚。这是我从未见过,也从未敢想象的顾凛哥。褪去了所有坚硬的铠甲和冰冷的面具,只剩下被酒精和彻骨悲伤浸泡出来的、脆弱的、鲜血淋漓的内里。
      他忽然抬起手臂,横亘在眼睛上,挡住了所有的光线,也挡住了可能泄露的情绪。但喉咙里,却无法抑制地溢出一声低低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那声音不像人类的哭泣,更像某种受伤濒死的动物,从胸腔最深处挤出的、混杂着痛苦、不甘和绝望的哀鸣。在窗外淅沥的雨声衬托下,显得格外破碎,格外……心碎。
      “……阿修……”他极轻地、含糊地、一遍又一遍地念着这个名字,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却每个音节都浸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思念、悔恨和无边无际的、再也无法填补的空洞,“……回不来了……是不是?再也……回不来了……”
      那一刻,我清楚地知道,他这大半年以来,用惊人的意志力勉强维持的、那个看似平静无波、一切如常的堡垒,在这个属于沈修哥的、被雨水浸泡的忌日里,被内心汹涌的悲伤和用以麻痹痛苦的酒精,彻底冲垮了。
      而那把他一直死死锁住自己真实情绪的、冰冷坚硬的锁,也在这一夜,被某种更强大的力量,撬开了第一道清晰而狰狞的裂痕。
      我默默地转身,去卫生间拿来干爽的毛巾和一杯温水。回到客厅,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手臂挡着眼睛,身体微微颤抖。我跪在沙发边的地毯上,小心翼翼地用毛巾擦拭他脸上和颈间的水渍,还有……或许混合在其中的、滚烫的液体。他没有抗拒,甚至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已经彻底沉浸在自己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的痛苦之海里。
      窗外,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敲打着玻璃,发出永不停歇的声响。
      而我知道,有些东西,从这一夜起,已经悄然改变了。
      裂痕一旦出现,便再也无法复原。
      我们看似平静的“常态”之下,那汹涌的暗流,终于找到了一个脆弱的出口。
      未来会如何,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这一夜的雨,很冷。
      而顾凛哥心里的那片海,恐怕,比这雨夜更加冰冷,更加无边无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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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各位读者老师好! 我…我是一名刚来晋江扑腾的小透明作者(紧张搓手.jpg) 藏了这个“替身”故事很久了,关于痴迷、伤痛与救赎。终于鼓起勇气,把它写出来给你们看。 文笔可能很稚嫩,剧情或许也有瑕疵,但我真的用了很多心。 所以…如果这个故事有某个瞬间触动到你,请一定要留言告诉我!那会成为我码字最大的动力! 当然,有任何建议也请读者老师们提出来,我会乖乖记笔记的!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