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扮演与裂痕 ...
-
---
日子被罩在一层透明的薄膜下，看似清晰，触手却冰冷、隔阂。顾凛哥的确“恢复”了，以一种令人心悸的、高度自律的方式。他像一台被重新校准过的精密仪器，精准地执行着“兄长”与“企业管理者”的程式。早餐桌上的吐司煎蛋永远准时，西装领带永远一丝不苟，过问我课业的频率固定得像课程表。他甚至开始过问更具体的事，比如我是否参加了学校的社团活动，或者需不需要额外的课外辅导。问题精准，不带感情，如同医生询问病史。
我配合着这台仪器的运行。给出简洁的答案：“没有社团。”“不用辅导。”然后埋头喝掉牛奶，咀嚼着失去味道的食物。我们都默契地避开了那片名为“沈修”的雷区，小心翼翼地绕行，仿佛那是这栋房子里一个隐形的、却时刻散发着刺骨寒意的房间。
他为我检查作业时，书房的灯光总开得很亮。他会用钢笔在我的草稿纸上划下简洁的步骤，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沙沙的，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没有讲解，没有引导，只有结论。“这一步，冗余。”“公式用错。”“这里，代入。”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握笔的姿势稳定得近乎刻板。我有时会看着那只手出神，想起沈修哥的手指更圆润些，写字时会微微侧头，笔迹也更飘逸。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我就立刻掐灭它，强迫自己聚焦在那些冰冷的算式上。
“懂了吗？”他问，眼睛并不看我，而是看着纸面。
“懂了。”我答，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然后他便不再说话，继续处理他面前似乎永远也看不完的文件。书房里只剩下翻动纸张和偶尔敲击键盘的声音。空气里漂浮着旧书、墨水和他身上那种冷淡的、类似雪松与金属混合的气息。沈修哥在时，这里总有点别的味道，或许是茶香，或许是他常用的某种温和的润手霜气味。现在，那些温暖的气味分子，早已消散殆尽了。
学校里，林哲成了我与那个“正常”世界之间，唯一一道尚算稳定的桥梁。他不再试图用夸张的玩笑撬开我的沉默，而是学会了另一种陪伴方式。他会把划好重点的笔记推到我面前，会用胳膊肘轻轻碰我，示意我看窗外飞过的一群鸽子，或者干脆只是在我旁边安静地做题，偶尔递过来一颗糖，包装纸窸窣作响。
“林钰，”有一次，他压低声音，眼睛看着黑板，嘴里却对我说，“下个月校庆，我们班要出个节目，大合唱，凑人数的那种。你来吗？就站最后一排，不用开口都行。”
我愣了一下。集体活动，人群，喧闹。这些字眼让我本能地胃部一紧。我几乎要脱口而出拒绝。
但话到嘴边，我犹豫了。我想起顾凛哥那程序化的询问：“是否参加了学校的社团活动？” 如果我回答“参加了校庆合唱”，哪怕只是凑数，是不是也算一种……“正常”的证明？是不是能让他那精密运行的程式里，关于“弟弟林钰社会化程度”的评估指标，稍微上调一点？
“我……考虑一下。”我听见自己这样说。
林哲有些意外地看了我一眼，随即笑了笑：“嗯，不急，还有时间。”
放学时，我在校门口看到了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顾凛哥很少亲自来接，大多时候是司机。但今天，他坐在后座，车窗降下一半，正看着手里的平板电脑。夕阳给他的侧脸镀上一层冷淡的金边，显得那瘦削的轮廓更加锋利。
我拉开车门坐进去，低声叫了句“顾凛哥”。他“嗯”了一声，目光没从屏幕上移开。车子平稳地汇入车流。
车内一片寂静。只有空调细微的风声和平板电脑偶尔的触碰音。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那些熙攘的人群、明亮的橱窗，都像另一个世界的幻影。
“学校最近有什么事吗？”他突然开口，声音平淡，眼睛依然看着屏幕。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校庆合唱的事在舌尖打了个转。
“没有。”我最终说。声音比刚才更轻。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他说：“下周三晚上，秦医生过来复诊。”秦医生是沈修哥以前为我安排的心理医生。
“嗯。”
对话结束。没有问我为什么没有活动，没有问我是否需要他安排什么。只是确认了一项既定的日程。
回到家，晚餐依旧是沉默的。他吃得很快，吃完便起身：“我今晚有跨国会议，不用等我。”
“好。”
他走向书房，背影挺直，步履稳定。但就在他握住书房门把手的那一刻，我注意到他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极其短暂，像是卡住的齿轮瞬间又恢复了转动。然后，门开了，他走进去，门在身后轻轻合拢。
我坐在餐桌旁，听着隐约从门缝里传出的、他用流利英语交谈的冰冷声音，看着对面那个空荡荡的、属于沈修哥的位置，喉咙忽然哽得难受。
我知道他在扮演。扮演一个无懈可击的幸存者，一个负责任的兄长。
我也在扮演。扮演一个逐渐“正常”起来的学生和弟弟。
我们都在努力维持这层透明的薄膜，不让它破裂，不让底下汹涌的黑暗和空洞暴露出来。
但那些细微的裂痕无处不在。
在他过于精准却毫无温度的安排里。
在我脱口而出的、习惯性的隐瞒里。
在他握住门把手时那瞬间的凝滞里。
在我对着空座位突然涌上的酸楚里。
这栋房子太大了，太空了。
安静得能听见尘埃落定的声音，能听见两颗心在各自坚硬的壳里，缓慢而沉重地跳动，带着无法愈合的伤，和不敢宣之于口的、共同的思念。
我们都在努力。
努力让这“空洞的常态”，看起来至少像那么回事。
窗外的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城市的灯光次第亮起，透过窗户，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书房里的会议似乎还在继续，低沉的语调平稳无波。
我收拾好碗筷，走进厨房。水龙头流出的水冰凉刺骨。
我抬起头，看向窗外无垠的夜色。
哥，你在看着吗？
我们这样……算是在往前走吗？
还是只是在原地，筑起一座更高、更冷的冰墙，将自己困在其中？
没有答案。只有水流声，永不停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