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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桃源·留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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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落山之际红霞漫天,晦暗的天色下,霞辉给每个人脸上罩上一层红色的壳子,让他们宛如一个个脸谱,流动在人群里就更让人眼花缭乱。
沈外生揉揉眼睛,那双发亮的眼睛又从人群中消失了。
窸窸窣窣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沈外生放下手,揉散的视线凝聚了一会,等到一切都能看清楚的时候,一切归于寂静。
不过他早就发现了,视线模糊着的时候,他看到视野一角在颤动。
那里是……草丛,刚才村长丢牙齿的草丛。
沈外生盯着那里站起身,可就在他想上前一步,看看那里到底有什么蹊跷的时候,一阵铃铛声响起。
这个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可是又清晰地像响在耳边。
——是每家每户檐角上的铃铛在响。
太阳也在这个时候完全落山,黑暗铺天盖地罩上这片土地。
一瞬间,有什么像裂纹一般挤满漆黑的天幕,像是……密密麻麻的眼睛!
村民听到这个声音,就像听到什么号令一样从宴席上退去。
没过多久街巷就空了,只剩下凌乱的坐席和桌子上的残羹剩菜。
村里彻底变得死气沉沉,好像刚才的人气都没有真实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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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舌跃出一线,又汇成一豆立在蜡烛上,火光后映出乌乌的脸,她用掌心护了一下烛火,等到火焰稳定些才散开手。
也许是因为她靠得烛火更近?她的影子颜色也更浓重。
火焰摇曳把乌乌的影子拉扯得满屋乱颤,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其中蜿蜒挣扎。
烛火就像睁开的眼睛,辟开屋内的黑暗,照亮灯座下的镂花炕几,炕几下的罗汉榻,映出乌乌身后两道身影,也显露出屋内四下的陈设。
罗汉榻紧靠着半窗用一扇素屏跟房门隔开,屋子中心摆着圆鼓桌凳,与罗汉榻相对的方向摆放着一张架子床。
“你们今晚就在这里休息吧。”乌乌一边对两人说,一边拿起一截短烛借了烛火去点架子床两侧的灯架。
“刚刚那些村民为什么一听到铃铛声就直接走了?宴席上的东西没人收拾吗?”沈外生面露疑惑。
“解忧铃响就是提醒我们该回屋了。除非是祭祀的日子,否则夜里是不能出门的,所以他们得赶紧回去。”
烛火飘摇,乌乌的眼睛望向两人,“你们要记住。夜里千万不要外出。”
不能夜里外出?这也是村里的禁忌?
见两人点头答应,乌乌才继续道,“宴席上的东西不用担心,明早会有专人收拾。”
打量了一眼屋内的陈设,沈将安问道,“乌乌,这里是你的家?你一个人住?”
沈将安指的不只是这间屋子,这间屋子仅仅是院子里的其中一间厢房。
他指的是这整个园子。
这个园子很大,光从他们两次进出途经的路径来看,园子的庞大就可见一斑。
——是沈将安这种驷马高盖的膏腴子弟也承认的大,几乎应该叫园林,连廊回环,高台厚榭,苑阁繁多……如果不是到处青苔霉斑,蛛网积灰的衰败气笼罩,真的称得上富丽。
可这么大的院子里,竟然只见到乌乌一个人。
“这里是祭司的住所,平常也用来接待客人,没有客人的时候是我一个人住。”
“所以现在只有我们三个人住在这里?”沈将安问。
乌乌点点头。
“跟两个陌生人住在一起,你也不怕我们是坏人?”沈将安忍俊不禁。
乌乌转过头面对沈将安,眼睛直直盯着沈将安的眼睛问道:“那你们是坏人吗?”
对上乌乌认真的神色,仿佛一根羽毛在眼前飘落,沈将安呼吸一滞。他摇摇头,“不是!”
“我相信你们。”乌乌弥散的黑瞳像是同时落在两人身上,她反问道,“你们相信我吗?”
“那当然。”
“那就好。”乌乌把一盒火柴和几支蜡烛留在桌子上,“你们相信我,我也相信你们,彼此之间,信任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沈外生感觉乌乌说这句话的时候有些别的意味,但是他也听不太懂是什么意味。
不过不管听没听懂他是先点头答应着,没有“第三人”的口头协议要想撕毁不要太简单,只是答应又不会亏什么。
沈外生这样想着眼底不由浮现一丝得意的光,嘴角也忍不住微微翘起。
乌乌端着蜡烛凑近沈外生。
烛火照亮侧颊,侧颊几乎感觉到烛焰靠近带来的越来越高的温度,烛焰摇动,热浪就跟着波动,无形的小爪子一样挠得人发痒。
沈外生还以为是自己口是心非被发现了,悄悄放下嘴角顿在原地。冰凉的指尖点在唇角,“上火这么严重吗?看来羊肉还真是不能多吃。”
沈外生一动不动,任由乌乌施为。
他不是不想动,而是不知道该做什么说什么,好像这时候说什么都不对,做什么都不对。
烛火旁,她的眼睛很亮,全神贯注盯着他的嘴角。就在沈外生即将憋出一句话的时候,脸颊的热意退却。
乌乌低头在身上翻找什么。
沈外生好奇地看向乌乌,只见她取出一个布包,又打开布包从里面取出一枚鸡蛋塞到沈外生手里,“毕竟让客人上火也是我的错,我听说鸡蛋能下火。”
乌乌扫过沈外生嘴角的淤痕,露出暗示性很强的微笑。
沈外生握着手里的鸡蛋。
鸡蛋?下火?
他用得上这个?
沈将安也听出来乌乌话里的弦外之音,笑着开口,“可是乌乌,羊肉我也吃了。万一我也上火怎么办?”
“当然是给你们准备的。”乌乌把手里的布包递给沈将安。
沈将安愣了一下接过来。
布包拿在手里,沈将安果然触摸到里面包裹着一枚鸡蛋,隔着布料还带着略微烫手的余温。
“见了命师免不了要费许多口舌,要是明天去见人嘴角还上火就不好了,今晚你们就好好休息吧。”
乌乌离开后两人把门闩住。
沈将安三两下剥开自己那枚鸡蛋,塞进嘴里。
热腾腾的鸡蛋一口气放进嘴里还有些烫嘴,但是沈将安也顾不上这些了。
刚才在宴席他根本就没敢吃多少东西,早就饥肠辘辘。
吃完了鸡蛋饥饿感还没有得到缓解,沈将安又摸起盘子里的点心往嘴里塞——现在也顾不上嫌弃这些劣质的点心掉价,一口气吃了三块酥饼。
只是没想到这块点心看起来平平无奇,吃起来味道还不错。
雪白的酥皮咬下去内里绵软,包着微甜的红色馅料。馅料被糖渍成半透明在灯光下透出晶莹的色泽。
沈将安的胃口逐渐被点心满足,进食的速度变慢。
最后一口酥饼填到嘴里,舌头感受馅料的味道,看了一眼盘子里剩余的酥饼,白色酥皮上印着红色的花形印子。
——原来是鲜花做的内馅。
“乌乌能在这种鬼地方活到现在真是不容易。”沈将安擦擦嘴,仰身在椅背上,“那个听不懂人话的村长,那些古怪的村民,这种荒郊野岭的地方……我还真有点心疼她。”
沈外生拿剥壳的鸡蛋滚着嘴角,脑子里想的还是那双……或者那些,在暗处偷窥着他们……或者是他的眼睛。
妈妈死后,七岁的沈外生被带进了父亲奢华的家。
那时候父亲已经是事业小有所成的老板。
小小的他孤单地待在巨大的别墅里,空空荡荡的房屋深处传来呼唤他的声音。
像是在叫他的名字,那声音像日光下一缕烟气,刚想用耳朵捕捉它们它们就散了。
不知道怎么的,他就被这阵不真切的声音吸引到一间房间前。
那是父亲的书房。
房门自己打开一个小小的缝隙,奇异的声音好像从缝隙中飘溢出来。
房屋里很黑,透过缝隙什么都看不到。
猛然间缝隙中露出几点光亮,像是几颗睁开的发亮的眼珠。
它们新奇地滚动在门缝处,就像藏在某种肉食动物的眼眶里,呼唤他,引诱他。
沈外生最终没有按捺住好奇心,推开门。
书房里有好多书,可惜他没有上过几天学,那时的沈外生连它们的名字都看不明白。
书房的灯发出微蓝的光,越往里走光芒越深,直到他停在父亲的书桌前。
灯光汇集在玻璃罩下一盏骨头制作的灯笼上。
蓝绿色的光线笼罩在精致的骨制品上,薄薄的白色花瓣好像染上颜色,镂空的灯体投下微蓝的影子。
缠绕在上面的丝线上坠着发黑的铃铛,它们上面漆黑的洞口像是眼睛上的瞳孔,沈外生在仔细观察它们的时候,它们也在仔细辨认他。
沈外生情不自禁地摸上去。
“——谁让你进来的?!!”
那次之后,他被父亲呵斥再也不许靠近三楼。
可是那种被眼睛盯着,黏糊糊,湿哒哒的感觉,没有因此消失,而是不断出现在他的身上。
即使是在梦里,那些声音也像冤魂一样从门缝溢出来,呼唤他,引诱他……
好像进了络织村,那种被盯着的感觉就更强烈了。
就好像,从一双眼睛变成许多双眼睛,在每个他看不见的角落窥伺着他。
“乌乌……她的话也不能全信。”
不知道怎么的,沈外生总觉得乌乌身上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
“为什么?她怎么了吗?你发现什么了?”
“……我说不清楚。”
“生哥,你想太多了吧?她就是个小姑娘!该不会是因为她打了你,你对她怀恨在心吧?”沈将安玩笑道。
怀恨在心?
他的度量有那么小吗?
只是,一个小姑娘?
沈外生脑海里浮现她那双眼睛……
沈外生的思绪随着对那双眼睛的描摹再现而纷乱。
“嗯嗯,她不只是个小姑娘,还是个漂亮的小姑娘。”沈将安唇角勾起一抹笑。
原本莫名让人给放倒,又做了场莫名其妙的噩梦,沈将安肚子里还窝着一肚子火。毕竟往常都只有他摆布别人的份,第一回被别人摆了一道。
当他知道沈外生也是被“罪魁祸首”打的时候他更是大吃了一惊。
都多久没人敢主动跟沈外生动手了?就算是动手他也没见过沈外生占下风,这次居然被人打了,而且还是打脸!
他倒要看看这是个多么胆大包天的人!
可看清乌乌长相的瞬间,沈将安一下子哑火了,大脑一片空白。
他的口味很挑剔,作为稜州出了名的纨绔子弟,环绕在他身边的漂亮女人可以说不计其数,所以他看女人的标准就尤其高。
但是第一眼见到乌乌的时候,沈将安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玩到手!
让什么乱七八糟的标准都见鬼去吧!就算她是个只会“吱哇”叫的傻子自己也得尝尝是什么滋味!
乌乌对他说话的时候,他整颗心都忍不住一颤。
她的嗓音也很好听,即使是说一句“不用麻烦”都像是附到你的耳畔诉说一个秘密。
乌乌给自己的感觉很新奇……他也说不清这是种什么感觉……
她的眼睛好像会说话……在说“来陪我”,又好像在说“别靠近”,像在哀求又像在驱逐……像是被束缚在络织村这个让她槁骨腐尸的地方而不得往生的姹女。
反正这种新奇的刺激一下子就勾起了他的兴趣。
“再说人家不是都给你送鸡蛋了吗?你还对人家有意见?不就是一巴掌吗,小姑娘力气能有多大?”
“就一巴掌?”沈外生冷哼一声,卷起裤角,露出膝盖。
膝盖处肿起来的地方一片精彩:淤青,淤紫,淤绿,淤黄,血点,以膝盖关节处为中心晕散开颜色由深到浅叠加排列,一种颜色底下透出另一种颜色。
让人光是看见就觉得自己的膝盖也跟着疼。
乌乌是怕带他们见人面子上不好看才给他送鸡蛋的吧?能被裤子遮住的腿她就全然不在意了。好在他身经百战,皮糙肉厚,恢复能力又异于常人,要是换做别人早躺病床上上石膏了。
“你以为乌乌为什么敢跟咱们住在一起?”沈外生冷冷看向沈将安,“她的身手,打十个你都绰绰有余。”
沈将安刚看到沈外生的惨状的时候倒吸了一口凉气,但很快就应了那句俗语“伤不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
他对乌乌的兴味反而更浓了。
相比于主动贴上来的女人,他更喜欢靠自己的手段一点点俘获的女人。
这样一个女人要是玩到手,那该有多刺激!
“没想到还是只有爪子的‘小野猫’。”沈将安摩挲着嘴唇,因为自己脑中的幻想兴致高涨。
想到最后他甚至有些窃喜,乌乌对沈外生拳脚相加却对他笑脸相待;对沈外生冷言冷语,对他却关怀备至;就连给沈外生准备鸡蛋也不忘给他准备一份,这足以证明乌乌对他是不一样的,她是对他独有一份意思吧。
“沈将安!”沈外生正色,“你非要在这种关头还这么没个正形吗!外面的女人你想要什么样的没有?你非要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招惹这里的人!”
“生哥,你别生气!”沈将安一边安抚沈外生,一边还压不下嘴角的笑。
“你身上的命劫化解不了你就没命了!你还有心思想这些乱七八糟的?”沈外生咬牙切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