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2》凝*

2、柯白蔻

　　“这几日，我老觉着心口这儿，压得慌，人也容易倦乏。”

　　“嗯。”柯白蔻把过了脉，又伸手往床上的人肚子上抚了抚，帮着李家少夫人掖好了被角，开口道：“脉象倒还好，女人怀着身子，本就容易困乏。心口慌，那是它在肚子里不老实。”

　　少夫人听得紧张：“孩子不好？”

　　柯白蔻摇头：“那倒没有，原该它动动了。”看看少夫人又皱起的眉，转眼瞧瞧被子下头，又问：“这几日可还？”

　　少夫人苦着脸笑笑：“那日照你开的方子喝了药之后便没再见红。”

　　柯白蔻安慰道：“那就好。我另给你开些方子，喝了药你再歇几日，身上要觉着不那么倦乏了，每日也到院子里多少活动些。”

　　少夫人忙摆手，挑指指了指外头：“娘不让。”

　　“我去说，不妨事。”

　　安顿好了这边，柯白蔻让仆妇领着去了李老夫人房里，作了交代便要走，李老夫人却拦住她，攥了她的手问：“你爹的身子如何，我听说又不大好？”

　　柯白蔻点头：“犯了旧疾。”

　　李老夫人笑得慈祥：“有什么难处，你只管开口。”

　　柯白蔻道了声谢。

　　不想老夫人后头还有话：“你爹现下在病中，这话我原不该说。这些时日你帮玉茹瞧病，自然也知道她身子不济，日后再添了孩子，更是需要调理。你看等你爹好些了，你若是脱得开手，能不能到家里——”

　　柯白蔻倒没料到会是这事，心里记挂着家里的老父，一时也拿不出个准话，还是只能谢谢老人家的赏识，跟着仆妇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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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远地已经瞧见自家院里飘起了炊烟，隐约猜到是谁，柯白蔻脚下更快。

　　果然在灶台旁看见了麦家婶子。

　　只没想到还有旁人——他怎么也跟了来？

　　麦守正正帮忙拾掇柴禾，一回身瞧见了她，神情有些别扭，喊了声娘，再瞅了她一眼，自顾自进了柯慎明那屋。

　　如此一来柯白蔻不好去看顾老爹了，只得蹲到夏小满身边：“婶儿，我来。”

　　“扣儿，回来了。”夏小满笑一笑：“给人瞧病去了？”

　　“嗯。”柯白蔻拿了柴禾往灶里填。

　　“你爹，唉。”

　　“不碍事，我顾得来。”

　　“你懂事得很。”夏小满点头，偏眼瞅了瞅柯白蔻被火光映得透出粉彩的白脸庞，心下感慨，一晃眼这丫头都长这么大了。

　　也是，算一算，她爷俩到村上落户也有六七年了。

　　那时候爹已经去了，娘还在，回来告诉她说，大夫晚年得女，老伴为了要这闺女送了命，剩下他一个人含辛茹苦养着孩子。那年他们北方家里遭了灾，一路逃难逃到她们这儿，正遇上李老爷得了急症，请了多少大夫也没瞧好，柯大夫听说了寻摸去，开了几帖药竟然就除了病。李老爷感激，用自家的旧宅子帮着父女俩在村里落了户。

　　村里都是庄户人，一般的小疼小热大多自己扛着过。自打慎明来了这儿就不一样了，都知道他医术好人也好，这么多年，谁家有个头疼脑热都愿意找他，多早晚只要到家里喊一声，他没有不马上到的。

　　是他们安了家的第二年的冬天，仲良带着正儿上山打猎去了，义儿受了风正发热，妮儿趁着没人管不知去了谁家玩，她烦愁得焦头烂额，突听见厨房里咕咚一声响，没等她过去瞧，又听见有脚步声奔了进去，然后一条小身影冲进她房里：

　　——婶儿，婆婆她……你别忙，我回家叫我爹去！

　　是扣儿，小脸惨白地跑进跑出，却是从阎王手上抢回娘的一条命。还有后而娘身上动不得了，去前的半年更是吃不下睡不好，慎明也隔三差五地过来给瞧病拿药，每回扣儿跟在他后头帮东忙西——她是打心眼里欢喜这丫头。

　　夏小满越想着柯白蔻小时候的清灵模样，越觉着心疼，一时也就顾不得儿子的想法了，开口道：“扣儿，你让你陈婶来带的话，我们都知道了。只是，正儿虽浑，你仲良叔和我的话他却还是听的。”

　　柯白蔻盯着灶里腾跃的火光，道：“婶，我知道你和仲良叔疼我……就当我和守正没缘分吧。”

　　“不是，扣儿你别怨婶说话直，你爹这身子……他要是有个好歹，你一个姑娘家，今后怎么过活？”

　　“不碍事，李家少夫人身子不好，她家老夫人请我过去帮着照看。”原本尚未决断的事情，现下被夏小满的话赶话竟是赶出了个结果。柯白蔻对着哔剥的灶火，说得自己也呆了。

　　厨房里安静下来。夏小满知道这丫头外头看着跟她爹一样是个文弱人，可心里有主意，打小性子就倔，决定了的事，莫说是她，即便是慎明来劝，怕也是劝不回头的。

　　“咳。”两人背后有了声响，麦守正立在门口，眼望着回过头来的夏小满道：“柯叔让她过去。”

　　柯白蔻拍拍手站起来：“婶，那我过去了。”

　　“嗳。”

　　柯白蔻进到父亲屋里，柯慎明咳得已经没那么厉害了，正躺在床上闭目休息，听见她进来才睁了眼，缓缓招呼：“扣儿，你过来。”

　　柯白蔻走过去在床沿上坐了：“爹。”

　　“你回了麦家的亲事？”

　　“……嗯。”

　　“……也好。”

　　柯白蔻不防柯慎明竟没有半分为难，明明爹之前是寄望着两家能结亲的。这么一想她反倒难过起来，张口解释：“爹，我——”

　　柯慎明微抬了抬手打断她：“我原想着我这个病，早晚有那一天，你须得有个人照拂，守正那孩子和他一家，都实诚，是能托付的人。可你的心思，爹也晓得。”

　　说起来原该怨他。

　　扣儿生下来就没了娘，打小性子又沉静，即便被人取笑这个也从来不对他言语。后来他到底从人嘴里知晓了丫头受的委屈，旁的办法也没有，只能偶尔跟扣儿说些碧芬当年的事情，指望着多少能解些孩子的思母之意。

　　后而，扣儿大些了，有媒人来给他说合续娶的事，他没应承，自己本没当回事，谁知一回身却对上扣儿熠熠生光的眼眸，甚是不解。

　　扣儿起初见问并不言语，看他执意要知道，这才笑着说：

　　——爹，你还记挂着娘。

　　他的心里被这话顶了一下，不便说是顾忌她的性子木讷怕再娶以后她讨不了后娘的欢心，只能讪讪避开扣儿那一张笑脸。

　　也是那次之后，他才觉知到，扣儿大了。随之而来的是另一层隐忧：依着家里的窘迫情状，丫头将来的婚事怕是不易。

　　谁知没过两年更是遭了灾荒，饭已经吃不饱，自然就无暇顾及那些个风花雪月的事情，一路逃难到这里，托人帮衬着好歹安了家。

　　刚落脚万事皆难，闲杂事务千头万绪，直费了二年时光才缓过来，这当中因和麦家居挨着，没少得他一家帮顾。

　　再后来麦家老婆婆身上落了疾症，他凭着自己的医术和对他一家子的感激尽了些力，觉得是应当应分，没成想换来了仲良家的一番提点：两家既这么好，儿女年纪也般配，不如趁便做个儿女亲家。

　　他自然是高兴的，却没忘了这到底关系着扣儿的终身，她也不小了，须得问问。

　　扣儿没有一句话，只一张脸随着他的问话慢慢红上来。

　　他再昏迂，见此情形也就明白了，仲良家的这个提议，竟是万事俱全，只等两个小的再大些，把事情办了就行。

　　千算万算只没算到，别的都等得，他的身子却等不得了，早年采药行医辛劳积下的那点病根，趁着日子好些人松了劲，全都抬了头。

　　亏得扣儿乖巧得力照顾得仔细，他歪歪倒倒地好容易撑了这些年，现下唯一挂心的，不过也就是扣儿说好的这门亲事，若能在他撒手前得见就好了。

　　故而前些日子他寻了个时机知会了扣儿，等他哪日精神好了，得亲自上麦家叙叙，以他每况愈下的景况，要早些定了日子才好。

　　扣儿却拦住他：

　　——爹，这亲事，我不要了。

　　他大骇，急问为何。

　　扣儿没有立时应答，只看一看他，道：

　　——爹，从前你总说我娘之前跟着你吃了不少苦，我觉着，她不苦。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现下说的是她的亲事，怎么提到碧芬？却听见扣儿又轻叹了叹：

　　——那亲事，我不要了。

　　虽是个粗枝大叶的男人，毕竟一个人带着扣儿这么些年，柯慎明细想了想，也就明白了。只是，平日里看着守正对扣儿，虽不甚亲近，他也只当是小儿女羞赧，如今听扣儿这么说，竟是因为他对扣儿——

　　那就罢了，强扭的瓜不甜，本就是为着给扣儿托付个终身，如此情形，莫再害了她。

　　想到此处，柯慎明从枕下摸出张纸来，递给女儿：“你瞧瞧。”

　　柯白蔻接过来略看了看，心下惊讶：“爹？”

　　柯慎明苦笑：“爹知道，我这身子是不中用了。咱家就你一个女娃，我这想法本就不托底，老家里还有没有人我也不知晓。可人老了，心里有了念想，若不试一试，却也不甘心。月前我往那边去了封书信，你二叔家竟还有人。信上你也看了，究竟是亲戚，他家虽不宽裕，多少对你也能有些照应。我若有事，你给他们再去封信，把我这把老骨头也带回去，让我再与家里的山水亲近亲近。”

　　一番话俨然已是在交待后事，柯白蔻听得心酸，又记起还有李老夫人请托的事情，知道现下说出来不过也是平添老父的担忧，于是尽力将难过压了压，只说不必如此操心。

　　柯慎明本就在病中，刚才一席话已是费了大气力，现下觉得好歹算是对女儿有所安排，心力一松人便困乏起来，嘱咐了柯白蔻要多谢谢夏小满他们的帮衬，闭上眼自去睡了。

　　柯白蔻帮忙掖好了被子，把手上的信又看了遍，收拾好了，走到厨房。

　　夏小满已经把饭做得了，正要去叫，瞧见她过来了，张嘴就要招呼，却见柯白蔻脸上白光一闪，嘴边的话不由就此咽了回去。这丫头，当着外人从不叫苦，私底下也是难过的，女孩子家倔成这样，何苦。眼角扫到端着面碗的儿子，心里不禁就有了气，摆了摆手让他快送进去。

　　“我爹睡了。”柯白蔻叫住麦守正要往屋里去的步子，回头对上夏小满又道：“晚些他醒了我做给他吃。”

　　“嗯，那你自己趁热乎劲，赶紧吃吧。”夏小满擦了擦手，见儿子还端碗愣着，忍不住恶声恶气：“还杵那儿干嘛，家去！”

　　麦守正只听见柯白蔻那句不让往里送的话，直觉就要把碗交到她手上。柯白蔻被他的动作惊住，不自觉偏身避过。

　　这一避让麦守正醒了神，转身把碗在灶台上搁了，再看了她一眼，不发一语地跟着夏小满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