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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无声处的和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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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框将九月的天空切割成规整的蓝色方块,阳光斜斜地照进来,落在邢逸安的手背上,温暖,带着尘埃跳舞的轨迹。教室里弥漫着新书本的油墨味和暑假后残余的、慵懒的空气。班主任的声音平稳地流淌,关于收心,关于高中的难度,像远处不甚真切的背景音。
军训后第一周的物理课,空气里还残留着假日的松散,却被李老师沉稳有力的声音迅速收紧。
“……所以,初高中的物理思维存在一个明显的跃迁,大家要尽快适应这种从‘是什么’到‘为什么’的转变。”李老师转身,粉笔在黑板上画出清晰的斜面受力分析图,线条利落,讲解逻辑严密,速度却不慢。
邢逸安微微蹙眉,指尖悬在笔记本上方。他的思维习惯性地想要抓住每一个逻辑链条,确保笔记的完整精确,但老师的速度让他有些应接不暇。他能感觉到旁边座位的动静——齐鸣荀似乎完全没在记笔记,一只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无意识地转着笔,目光跟着老师的粉笔移动,偶尔流露出思索,但更多是一种……放松的跟随。
下课铃像救赎般响起。瞬间的寂静后,是桌椅碰撞、笑语喧哗的洪流。邢逸安轻轻吁了口气,垂下眼,继续补充刚才来不及写下的一个推论步骤。他需要这片知识的领地绝对清晰、稳固,这是他应对不确定世界的方式。
一股带着室外阳光和轻微汗意的热源靠近,阴影笼罩了他摊开的笔记本。他甚至不用抬头,就知道是谁。那种存在感太强,像一阵不由分说的风。
“喂,同桌!”
齐鸣荀的声音带着刚结束静坐的、一点懒洋洋的沙哑。一根手指,指腹带着打球留下的薄茧,敲了敲他笔记本的边缘,发出笃笃的轻响。
“物理笔记,借我瞅一眼。”他语气自然得仿佛在问“今天星期几”,“老李刚才讲那个摩擦力方向判断,快得我笔都没拿稳。”
邢逸安的身体有瞬间的凝滞。他能感觉到周围同学投来的、或许好奇或许无意的一瞥。他不喜欢成为任何注意力的焦点,哪怕是间接的。他的指尖微微蜷缩,几乎想将笔记本合上。这是一种本能的防御。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了几秒。齐鸣荀没有催促,只是维持着那个微微倾身、手指搭在桌边的姿势,耐心地等待着。那姿态里没有逼迫,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期待。
最终,邢逸安搁在纸页边缘的手动了动,将整个本子往旁边推了推。一个微小的动作,像是推开了一扇从未对他人敞开的门缝。
“谢了。”齐鸣荀立刻接上,声音轻快。他拿起笔记本,动作并不粗鲁,但带着一种与他本人气质相符的洒脱。他一边快速浏览着,一边喝牛奶,叼在嘴里,发出轻微的吮吸声。
邢逸安的余光能瞥见他快速移动的视线,和他因为理解某个步骤而微微扬起的眉毛。齐鸣荀看得很快,不是敷衍,而是抓取关键信息的能力极强。偶尔,他会用空着的那只手,在桌面上虚划几下,模拟着力的分解。
“啧,你这图画得比老李还标准。”齐鸣荀忽然低声咕哝了一句,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随口评价。
邢逸安握着笔的手指紧了紧,没有回应。心里却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动。
几分钟后,齐鸣荀合上笔记本,放回他桌上,动作比拿走时轻了不少。“看完了,谢啦。”他站起身,拍了拍邢逸安的肩膀——一个非常短暂、几乎一触即分的接触,却让邢逸安肩上的肌肉瞬间绷紧。
齐鸣荀带着他那标志性的、有点痞气的笑容,转身融入了课间喧闹的人群。
邢逸安看着被送回来的笔记本,边缘因为刚才的翻动而微微卷曲。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那一页抚平。笔记本上,还残留着一点对方指尖的温度,和那淡淡的、属于阳光和运动的气息。
他低下头,继续之前未完成的推论,笔尖却在那行公式上停顿了片刻。教室里依旧嘈杂,但他感觉,周遭的空气,似乎有了一点不易察觉的改变。那扇被推开一丝的门缝里,透进了一点陌生的、带着温度的光。
午后的英语课,闷热与倦意如同无形的薄纱,笼罩着整个教室。秦老师正在讲解虚拟语气在条件句中的复杂应用,粉笔在黑板上勾勒出严谨的语法结构,声音平稳,却难以穿透部分学生被瞌睡虫占领的意识。
齐鸣荀强打着精神,试图跟上节奏,但那些“if从句”、“过去完成时”、“would have done”像绕口令一样在他脑子里打结。他烦躁地揉了揉头发,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盯着篮球场上空无一人的篮筐,心思早已飞到了放学后的约战上。
“齐鸣荀。”
老师的声音如同清凉的水滴,瞬间将他从遐想中惊醒。他猛地回过神,条件反射般地站了起来,膝盖不小心撞到桌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周围传来几声压抑的低笑。齐鸣荀感到脸颊有些发烫,他努力维持着镇定,看向秦老师。
“你来分析一下这个句子,‘If I had known you were coming, I would have baked a cake.’ 主句和从句分别用了什么时态?体现了虚拟语气的哪种情况?”秦老师的问题清晰而具体,但对于大脑一片空白的齐鸣荀来说,不亚于一道天书。
‘Had known’? ‘Would have baked’?他只觉得这些词眼熟,却完全串不起来它们背后的语法逻辑。他张了张嘴,发出一个无意义的单音节:“呃……”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尴尬的气氛开始蔓延。齐鸣荀甚至能听到自己有些慌乱的心跳声。他下意识地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身旁的同桌。
邢逸安微微低着头,专注地看着自己的课本,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但在齐鸣荀目光扫过来的瞬间,他握着笔的右手食指,几不可察地在课本的某个例句下方,轻轻划了一道短线。
那道线划得极快,极轻,如同蜻蜓点水,落在了一个带有“had known”和“would have baked”结构的例句上。
齐鸣荀的视线立刻锁定那里!如同在迷雾中看到了灯塔。
他瞬间福至心灵,原本卡壳的思路被强行接通,语速飞快地回答道:“从句用了过去完成时(had known),主句用了would have done!这是对过去情况的虚拟!”
老师点了点头,表情看不出太多变化:“嗯,坐下吧。虚拟语气是难点,需要多加练习,上课还是要好好听的。”
齐鸣荀如释重负地坐下,长长舒了口气,感觉后背都出了一层薄汗。他侧过头,对着邢逸安压低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真诚的感激:“太及时了!哥们儿,全靠你了!”
邢逸安没有看他,只是将自己面前那本摊开的、写满详细语法笔记的笔记本,不动声色地往齐鸣荀那边挪了大概两厘米。笔记本上,关于刚才那种虚拟语气的用法,标注得清清楚楚。
齐鸣荀看着那工整细致的笔记,心头再次被一种奇异的情绪击中。他忽然明白,刚才那道精准的划线提示,并非偶然,而是基于对方对知识点的绝对熟悉和那一刻迅速的反应。
他没有再说什么感谢的话,转而认真听课起来。
下课铃响起,齐鸣荀像往常一样,活力十足地招呼着朋友。但在离开座位前,他把自己桌上那盒还没拆封的薄荷糖,放到了邢逸安的英语课本上。
“提神的。”他咧嘴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然后便转身融入了喧闹的人群。
邢逸安看着那盒浅绿色的薄荷糖,糖盒在午后的光线下反射着柔和的光泽。他沉默了片刻,然后伸出手,取出一颗放进嘴里。
教室里人来人往,喧闹异常。但在这个靠窗的座位上,一种无声的同盟,似乎在一道划线下,一盒薄荷糖之间,悄然变得更加坚固。窗外的乌桕树叶沙沙作响,仿佛也在为这个小小的秘密伴奏。
放学的喧嚣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教学楼的每一寸空间。走廊里人潮汹涌,充满了少年人特有的、无序的生命力。
邢逸安小心地护着怀里刚从图书馆借来的几本厚书。深色的封面上,《犯罪心理学基础》几个字显得格外沉静。这是他隐秘的精神角落,是他在喧嚣世界中试图理解那片吞噬了父亲的无边黑暗的微弱尝试。他渴望从这些文字里,找到某种逻辑,以对抗记忆深处那些无序的、残忍的碎片。
他习惯性地低着头,将自己缩窄,像一尾逆流而上的鱼,在拥挤的人潮中小心穿行。然而,在楼梯拐角处,几个追逐打闹的高年级男生如同失控的炮弹般冲撞过来。
“让开!别挡道!”
一股蛮力猛地撞在背上,邢逸安猝不及防,踉跄着撞向墙壁,怀里的书哗啦一声散落在地。《犯罪心理学基础》的封面被一只匆忙踩过的球鞋印上了清晰的灰痕,另一本书的书页被踩得微微卷边。
撞人者早已消失在楼梯下方。
邢逸安僵在原地,看着散落一地、被践踏的书籍,一种混合着心疼和冰冷无助的感觉迅速蔓延。他沉默地蹲下身,伸出手,指尖刚要触碰到那本被踩脏的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却先他一步,利落地将书捡了起来。
“操!走路不长眼吗?!”齐鸣荀带着怒气的声音在头顶炸开。
邢逸安抬起头,看见齐鸣荀不知何时去而复返,正皱着眉,用力拍打着书上的灰尘和鞋印,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愠怒。他一边低声骂着,一边手脚麻利地将其他几本书也快速捡起,仔细抚平卷曲的书页,动作与他暴躁的语气截然不同。
“……谢谢。”邢逸安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尚未平复的停滞。
齐鸣荀把整理好的书塞回他怀里,目光扫过最上面那本《犯罪心理学基础》的封面,眉头挑了一下,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讶:“犯罪心理学?你看这个?”
邢逸安抱着书站起身,微微侧过脸,避开对方过于直接的目光,低低地“嗯”了一声。
齐鸣荀顺手从他怀里把最厚的两本抽走,夹在自己腋下,一边往下走一边忍不住追问:“你看得懂?这玩意儿……不瘆得慌吗?” 他想象了一下书里可能的内容,下意识地咧了咧嘴。
“……只是感兴趣。”邢逸安跟在他身后,声音不大,但在相对安静的楼梯转角足够清晰。
齐鸣荀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新奇:“感兴趣?研究这个干嘛?想当警察?”
邢逸安被他问得一怔,沉默了几秒,才轻声回答:“……只是想弄明白一些事情。” 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沉重。
这个回答有些模糊,齐鸣荀听得似懂非懂,但他敏锐地捕捉到了邢逸安语气里那点不同寻常的认真。他咂咂嘴,收敛了些玩笑的神色:“行吧,你这兴趣……挺特别的。”
看他那样子,邢逸安忽然生出一丝极淡的、想要解释的冲动:“大部分是理论和统计……没那么可怕。”
齐鸣荀耸耸肩,换了个话题,语气恢复了平时的随意:“那你说说,刚才撞你那几个家伙,是什么……行为模式?”
邢逸安沉默了几秒,居然真的顺着这个思路思考了一下,然后才轻声回答,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可能是目标驱动行为,忽略了环境中的其他因素,属于情境性的鲁莽。”
齐鸣荀眨了眨眼,被这有点专业的说法绕了一下,随即失笑,这次的笑容里少了调侃,多了点无奈的佩服:“行啊你!这就用上了?”
他笑得依旧爽朗,却不再让人感到不适。
两人已经走到了教学楼门口,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齐鸣荀把书递还给邢逸安,随口问道:“这么重的书,抱得动吗?你家住哪边?”
邢逸安接过书,报了一个离学校不算太近的小区名字。
“哦,那不顺路。”齐鸣荀语气里带着点遗憾,但很快又扬起笑容,冲他挥挥手,“走了啊,明天见!”
“嗯......”邢逸安看着那个背着光、朝他挥手的高大身影,低声回应。
抱着沉甸甸的书,走在回家的路上,邢逸安回想起齐鸣荀刚才那从惊讶到无奈佩服的反应。那些书上的鞋印似乎也不再那么刺眼了。夕阳的余晖温暖地笼罩着他,连同怀里那些关于人性晦暗面的书籍,也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