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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暖意映彻心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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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流逝,在规律乃至苛刻的作息与训练中,呈现出一种奇特的质感——既觉得每一分肌肉的酸胀都无比漫长,又惊觉“最后一天”竟已悄然而至。一种混合着解脱的疲惫、隐约的成就感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在基地的空气中悄然弥漫。
白天的最后一次操练,连杨教官那惯常冷硬的眉宇间,似乎也松动了几分。当夜幕这块巨大的深蓝色绒布缓缓覆盖天际,基地中央的操场上,一堆精心垒起的篝火被“呼”地一声点燃。橙红色的火焰如同挣脱束缚的巨兽,猛地窜起,贪婪地舔舐着周围的黑暗,投下巨大而摇曳的影子。枯柴在烈火中噼啪作响,迸溅出细小的火星,如同夏夜里短暂的流星。
篝火的光芒具有某种原始的、强大的凝聚力。以班级为单位,学生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坐起来,脸庞被火光映照得明明灭灭,眼睛里跳动着兴奋与新奇的光点。连日来的疲惫似乎在这一刻被暂时搁置,笑声、交谈声、拉歌声此起彼伏,汇成一片喧嚣而充满生命力的海洋。
然而,在这片被火光与热情包裹的海洋边缘,存在着一小片寂静的礁石。
邢逸安独自坐在人群最外围,一道无形却坚韧的界限,将他与中心的喧闹清晰地分隔开来。他背靠着一棵枝桠虬结的老槐树,树干粗糙的质感透过薄薄的作训服传来,带来一丝冰冷的慰藉。跳跃的、过于明亮的火光非但不能让他感到温暖,反而像无数根细密的针,刺激着他敏感的神经。那光芒太具穿透性,仿佛能轻易灼穿他这些天来勉强披挂上的、用于融入集体的保护色,将他内心深处那份无法言说的苍白与惶惑暴露无遗。他微微垂着头,视线落在自己并拢的膝盖上,将自己尽可能缩进光影交错的阴影深处。
“三班,来一个!四班,来一个!”
拉歌的浪潮开始了,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带着年轻人特有的、不服输的炽热。几个平日里就活跃如聚光灯焦点的男生女生,在同伴的起哄和教官带着笑意的鼓励下,落落大方地走到中央,或引吭高歌,或舞动青春,引来阵阵喝彩与善意的哄笑。气氛被不断炒热,推向沸点。
杨教官站在火光最盛处,目光带着一丝难得的温和,缓缓扫过这群与他朝夕相处了七天的少年们。当他的视线掠过人群边缘,触及到那个几乎与树影融为一体、过分安静和疏离的身影时,微微停顿。或许是出于一种教官的责任感,希望每个成员都能体验这集体最后的狂欢,或许只是无意间的一瞥,他抬起手,指向那个角落,声音洪亮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几乎是理所当然的善意:
“那位同学——对,就是坐在最边上那个,别躲了,大家都表演了,你也来露一手!”
那根随意抬起的手指,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瞬间化作一支利箭,穿透喧嚣,精准地钉住了邢逸安。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所有的声浪——歌声、笑声、柴火的噼啪声——都在他耳边骤然退去,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肋骨的声音,咚咚咚,如同沉闷的战鼓。血液猛地冲上头顶,带来一阵眩晕,随即又迅速褪去,留下四肢百骸冰凉的虚脱感。篝火跳跃的光晕在他眼前扭曲、变形,恍惚间,与记忆中某些灰暗场景里晃动的、令人不安的光影重叠在一起——或许是童年时被推上他不愿站立的舞台,或许是独自面对陌生环境时无所适从的审视。那种被强行置于众目睽睽之下的恐慌,那种无处遁形的窒息感,如潮水般灭顶而来。
全场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磁石吸引,“唰”地一下,聚焦到他身上。好奇的、探究的、期待的、带着笑意的……各种视线交织成一张巨大而粘稠的网,将他牢牢缚住。他像一只被骤然暴露在强光下的穴居动物,刺目的光线让他眼前发黑,喉咙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连一丝微弱的声音都无法挤出。他僵在原地,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的嫩肉,带来尖锐的刺痛,却无法唤醒麻木的身体。
真空般的死寂开始蔓延,空气中弥漫开一种微妙的尴尬。一些细碎的、带着疑惑的议论声开始像蚊子般嗡嗡响起。
就在这紧绷的、几乎要断裂的寂静达到顶点的刹那,一个身影“唰”地站了起来。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刻意的、甚至有些鲁莽的张扬,恰好挡在了邢逸安与大部分探究视线之间,截断了那令人窒息的目光洪流。
是齐鸣荀。
他脸上挂着他那招牌式的、略带懒散却又无比醒目的笑容,仿佛眼前的一切只是一场再平常不过的游戏。他朝着杨教官的方向,声音清越,带着点恰到好处的耍赖口吻:“教官!他可是我们班藏着掖着的秘密武器,哪能这么早就亮出来啊!总得压轴吧?要不,我先来个热身,给大家垫垫场子,活跃活跃气氛?”
他甚至没有等待教官的首肯,仿佛这提议是天经地义一般。话音刚落,他便极其自然地弯腰,抄起地上一瓶喝了一半的矿泉水,权当麦克风,扯开嗓子就吼了起来。是一首耳熟能详、气势磅礴的军歌,却被他唱得荒腔走板,调子跑到九霄云外。他不仅唱,还配上了极其夸张的、幅度巨大的肢体动作,手臂挥舞得像风车,表情投入得仿佛正置身于万众瞩目的摇滚演唱会现场。
这突如其来、完全不顾形象的“激情演出”,瞬间像一颗投入滚油的火星,炸开了锅!
所有原本聚焦在邢逸安身上的、带着各种复杂意味的视线,被这更具冲击力、更富戏剧性和娱乐性的场面猛地拉扯过去。震耳欲聋的爆笑声、喝倒彩的口哨声、兴奋的拍掌声顷刻间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场地,将之前那令人难堪的寂静冲刷得干干净净。所有人都被齐鸣荀这故意扮丑、豁出去搞笑的举动逗得前仰后合,气氛瞬间达到了新的、混乱而热烈的顶峰。
在这片几乎要掀翻夜空的声浪中,邢逸安绷紧到极致的神经,如同被剪断了绳弦的弓,骤然松弛。他几乎是脱力地、缓缓地滑坐回冰冷的土地上,后背重新抵上老槐树粗糙的树皮,那坚实的触感让他恍惚飘荡的灵魂稍稍归位。他抬起眼,透过前方晃动的身影缝隙,望着火光中央那个为了掩盖离谱的走音而更加卖力吼叫、动作夸张到近乎滑稽的背影。跳跃的火焰为他挺拔的身形勾勒出一道流动的、温暖的金边,那身影在那一刻,仿佛不再是平日里那个带着些许距离感、光芒四射的优等生,而是……一个用看似荒唐不羁的方式,为他撑开了一片安全角落的守护者。
邢逸安静静地看着,心底某个冰封的、坚硬的角落,仿佛被这篝火的余温和那笨拙的守护悄然烫化,裂开了一丝细微的缝隙。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原来,有些耀眼夺目的光芒,并非生来只为灼伤他人,也可以用来……驱散阴霾,为人遮蔽风雨。
晚会最终在极致喧闹后的疲乏与满足中散场。人潮如同退潮的海水,喧哗着、笑闹着,三三两两涌向宿舍楼的方向。篝火渐熄,只剩下暗红色的余烬在夜风中闪烁着,如同沉睡巨兽的呼吸。
喧腾过后,夜色显得格外深邃宁静。皎洁的月亮不知何时已升上中天,清辉如练,如水银般静静铺洒下来,将操场、小路和远山的轮廓都勾勒得清晰而柔和。齐鸣荀磨磨蹭蹭地系着鞋带,又慢吞吞地整理着并无线索的背包,有意无意地,成为了队伍最后的那一个。
邢逸安也走在人群的末尾,他的心神依旧沉浸在方才那场巨大的震动与复杂的余韵里,仿佛还能听到那跑调的歌声在耳边回荡。直到一个带着熟悉温热气息的身影,自然而然地、无声地走到他身侧,与他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并肩而行,他才恍然从思绪中回神。
两人之间隔着一段恰到好处的沉默,一同行走在月光铺就的静谧小路上。脚下,砂石被踩踏,发出细微而清晰的“沙沙”声,像是夜的私语。月光将他们一高一矮两个影子在身前拉得细长,随着步伐轻轻晃动,时而清晰地分离,时而又在前方模糊地交叠在一起,仿佛在无声地演绎着某种微妙而深刻的关系变化。
夜晚的凉风带着山间特有的草木清香拂过,轻柔地掀动着他们作训服的衣角。远处,隐约传来宿舍楼里洗漱嬉闹的、模糊的人声,更反衬出这条小路的宁静。
邢逸安抿了抿依旧有些干涩的嘴唇,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他终于鼓起勇气,试图打破这片沉默。声音很轻,像是一缕小心翼翼探出触角的夜风,带着明显的不确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刚才……”他只开了个头,后面的话语——是道谢,是解释,还是别的什么——却像是被月光凝冻住了,哽在喉间,无法顺利吐出。
“刚才什么?”他极其自然地打断,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抱怨口吻,“我早就想这么不管不顾地吼两嗓子了,憋了整整七天,再不放纵一下,快憋疯了你知道吗?”
齐鸣荀却仿佛没有听见他那未竟的话语,只是随意地踢开了脚边一颗碍眼的小石子。石子咕噜噜地滚落路旁的草丛,消失不见。他嘴角依旧挂着那抹惯有的、懒散的笑容,目光落在前方两人那时而交叠、时而分开的影子上,语气随意得仿佛在讨论明天早餐会吃什么。
邢逸安侧过头,第一次如此毫无顾忌地、认真地看向齐鸣荀的侧脸。月光如水,清晰地勾勒出他利落的下颌线,那嘴角惯常扬起的、带着点玩世不恭的弧度里,似乎少了些许平日的张扬,多了一丝他从未见过的、平静而温和的底色。
他听懂了。对方不需要他的感谢,甚至是在告诉他:你不必为此感到负担,这于我而言,并不算什么事,只是我自己想这么做,与你无关。
于是,邢逸安喉间那句酝酿了许久的“谢谢”,被悄无声息地、彻底地咽了回去。那两个字太轻,太寻常,承载不起那一刻在众目睽睽下为他构筑无形屏障的重量与心意。
他只是静静地收回了目光,垂下眼帘,几不可查地、极其轻微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步伐。那横亘在两人之间、无形的、曾如天堑般的距离,就在这无声的动作中,被缩短了微不可察的、却仿佛跨越了千山万水的几厘米。
月光沉默地倾泻着,见证着这条小路上发生的一切。他们不再交谈,只是静静地并肩行走。一个不再刻意地躲避与疏离,一个不再需要费力地寻找靠近的理由。远处,宿舍楼的灯火通明,如同温暖的人间星海,而在这条被月光照亮的、寂静的小路上,两个被拉长的、年轻的影子,终于不再分离,稳定地、并肩地,向着同一个方向,沉稳前行,仿佛要一直走入那片温柔的、无垠的月光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