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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汗水渗透沉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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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训进入第三天,项目的强度与严苛程度,如同逐渐拧紧的发条,毫不留情地攀升。当黎明的第一缕天光尚未完全驱散夜的寒意,那尖锐得足以刺破一切混沌的哨声,便已如同冰冷的楔子,狠狠钉入了沉眠的深处。
“全体集合!五公里越野,十分钟后开始!”
命令简短、粗暴,不容置疑。宿舍里瞬间陷入一片兵荒马乱的嘈杂,床板的吱呀声、匆忙的脚步声、拉链的刺啦声交织成一片紧张的序曲。邢逸安的心脏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他迅速套上作训服,指尖因清晨的凉意和内心的紧绷而有些微颤。胃部因饥饿和突如其来的压力而隐隐抽搐。
操场边,迷彩色的队伍勉强列队。杨教官背着手,如同一尊铁铸的雕像,目光扫过一张张尚带睡意或写满紧张的脸。“今天的越野,是检验你们这两天训练成果的时候!记住,你们是一个集体!我不希望看到任何人掉队,但更不希望看到有人投机取巧!路线明确,绕后山折返!”他的声音在清晨稀薄的空气里碰撞,带着金属般的冷硬。
哨声即是命令。
队伍如同开闸的洪水,轰然涌出基地大门,踏上了崎岖不平的山路。起初,肾上腺素还能支撑着每一个人,脚步声杂乱却有力。但很快,坡度开始增加,路面变得碎石遍布,喘息声逐渐粗重起来,如同破旧的风箱。
齐鸣荀处在队伍的最前方。他的步伐稳健而富有弹性,呼吸节奏控制得极好,仿佛体内装着一台精密的引擎,山地与负重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场期待已久的挑战。他轻松地绕过标志性的折返点,眼角余光不动声色地扫过身后蜿蜒的队伍。
邢逸安落在中后段。他的体力本就不好,脸上泛起绯红,汗水迷蒙了视线,每一次吸气都感觉有粗糙的砂纸在摩擦着喉咙和肺叶。双腿如同灌满了沉重的铅块,每一步抬起和落下,都需耗费巨大的意志力。周遭同学们互相鼓劲、拉扯前行的画面,在他模糊的视野里晃动,却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无法真正触及。他感觉自己正一点点被队伍抛弃,坠入孤立无援的深渊。
就在他视线开始涣散,脚步踉跄几乎要栽倒时,一个身影从队伍的前方减速,待他跑近后,不着痕迹地落到他身侧,与他并行。
是齐鸣荀。他显然早已跑完了折返路段,此刻气息依旧平稳,额上虽有细汗,却远未到邢逸安这般狼狈的地步。
“调整呼吸。”齐鸣荀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邢逸安沉重的喘息,“别用嘴,用鼻子。三步一吸,三步一呼。跟着我的节奏。”
邢逸安混沌的大脑几乎无法处理这信息,只是本能地、困难地试图模仿那稳定的呼吸频率。
沉重的脚步仿佛被注入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气力,支撑着他,一步一步,向着前方挪去......
下午的训练场,气氛陡然变得肃杀。格斗基础训练,这是对意志与身体协调性的双重考验。
教官在场地中央演示军体拳的基本招式,动作刚猛,劲力十足,每一步踏地都发出沉闷的响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慑力。“记住!格斗不是花架子!是你们在危急时刻保护自己、克敌制胜的最后手段!”
齐鸣荀站在队伍前列,目光专注。教官的演示他只看一遍,便能依样做出,不仅形似,更隐隐带出了一丝神似,出拳带风,马步沉稳,引得教官都微微颔首。
而邢逸安则完全相反。他被分配在队伍的角落,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简单的格斗式在他做来显得无比笨拙,手脚仿佛不是自己的,出拳与步伐严重脱节,甚至出现了同手同脚的滑稽情况。汗水顺着额角滑落,不是因为累,而是因为急迫与自我厌弃。他能感觉到周围偶尔投来的、带着窃笑的目光,这让他更加无所适从,只想将自己藏起来。
自由练习开始,众人散开,捉对演练。邢逸安独自一人,对着空气,更加僵硬地重复着错误百出的动作。
一片阴影笼罩下来。
“喂。”
齐鸣荀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邢逸安动作猛地一顿,身体瞬间僵硬如铁。
齐鸣荀没有给他任何拒绝或退缩的机会。他直接站到他身后,形成一个虚环的姿势,并未真正接触,却已带来强烈的存在感。紧接着,一只手稳稳地握住了邢逸安的手腕,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纠正他出拳的角度;另一只手则抵住他单薄得有些硌人的腰侧。
“这里发力,”齐鸣荀的声音很近,带着运动后的热意和汗水蒸发带来的微咸气息,烫在邢逸安的耳廓和颈侧皮肤上,“用腰腹的力量带动手臂旋转出击,不是光靠手臂的蛮力。感受腰的扭转。”
邢逸安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陌生的、强势的接触让他本能地想要挣脱,逃离这令人心慌的禁锢。
“别动。”齐鸣荀的声音沉了几分,按住他紧绷的肩胛骨,力道恰到好处,既带着命令,又奇异地透着一丝稳定人心的力量,“眼睛看前方假想敌,注意力集中在腰腹。记住这发力的感觉。”
周遭所有的喧闹——呼喝声、脚步声、嬉笑声——仿佛在这一刻骤然褪去。邢逸安的世界里,只剩下身后传来的、沉稳的心跳声(或许是他的错觉?),手腕和腰侧那不容忽视的、带着热度的触碰,以及耳边清晰而冷静的指令。那层自我构建的、坚硬的隔阂,在这充满汗水与共同专注的奇特氛围里,被短暂地、无声地融化了一角。
休息的哨声响起,众人如同得到特赦,纷纷寻找阴凉处瘫倒。齐鸣荀和邢逸安默契地走到训练场边缘的双杠下,坐在阴影里。齐鸣荀用毛巾胡乱擦着湿漉漉的短发,随手拧开一瓶矿泉水,先递给了旁边依旧气息未匀的邢逸安。
“……谢了。”邢逸安接过水,声音因脱力和刚才的紧张而异常沙哑。
“看你那样子,怕你还没碰到敌人,先把自己的胳膊甩脱臼了。”齐鸣荀扯了扯嘴角,依旧是那副略带调侃的语气,但他扫过邢逸安的目光里,之前或许存在的轻视或无奈,似乎悄然褪去,多了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认可,像是看到了某种笨拙却顽强的坚持。
邢逸安这次没有反驳,只是沉默地、小口地喝着水。午后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缝隙,在他低垂的、轻轻颤动的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跳跃闪烁。他忽然觉得,身边这个人身上散发出的、如同太阳般蓬勃灼热的气息,似乎不再像最初感受到的那样,带着令人想要退避的灼人了。
夜晚,体能透支的宿舍里,鼾声此起彼伏,如同疲惫的交响乐。皎洁的月光无声地透过窗户,水银般泻落在水泥地上,映出一方清冷的光斑。
齐鸣荀在上铺沉睡,呼吸深沉平稳,一条肌肉线条流畅的手臂无意识地垂落在床沿,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邢逸安躺在宿舍坚硬的床板上,在黑暗中睁着眼。他刚刚给张叔发了短信,得知母亲今晚睡得很早,情绪平稳。他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下,齐鸣荀在上铺平稳的呼吸声,此刻竟成了他唯一的安眠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