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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夜色浸染微光 ...

  •   九月的天空,暑气如同熬稠的糖浆般黏着不散,沉甸甸地压在XH高中的操场上空。国旗在无精打采的微风中有一下没一下地飘动着,旗下,校长的声音通过有些失真的麦克风,回荡在每一个学生的耳畔:“……为磨砺意志,培养集体精神,高一年级全体同学,将于明日启程,前往县郊军训基地,进行为期一周的国防教育!”

      话音落下的瞬间,原本肃静的方阵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激荡起层层叠叠的涟漪。细碎的骚动如同潮水般蔓延开来,兴奋的议论与夸张的哀嚎交织在一起,勾勒出青春特有的、对未知集体生活的复杂憧憬与忐忑。有人已经在兴奋地讨论要带什么零食,有人则愁眉苦脸地计算着防晒霜的用量,更有甚者,已经开始模仿起电视里军人的模样,惹来周围一片哄笑。在这片躁动中,邢逸安静静地站在原地,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隔着一层透明的薄膜。他微微蹙着眉,视线落在自己洗得发白的运动鞋尖上,心里盘算的,是这一周母亲该如何安置,张婶是否能真的照顾好她,以及,离开这个相对安全的“壳”,去往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那潜伏在暗处的危险是否会嗅到踪迹。

      翌日清晨,迷彩色的行李包像统一的积木,杂乱而有序地堆垒在操场边缘。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临行前特有的躁动,混合着青草、汗水与某种说不清的期待。学生们排着不算整齐的队伍,从几位面色黝黑、站姿笔挺、不苟言笑的教官手中,接过折叠得棱角分明、仿佛带着棱角的作训服。那粗粝的布料手感陌生而坚硬,混合着染料与长期仓储的特殊气味,强势地介入每个人的感官,像一道无声的命令,为熟悉的校园生活按下了暂停键,预告着一段汗水与钢铁交织的截然不同的时光。

      邢逸安分到的上衣明显大了一号,灰绿色的布料软塌塌地挂在他清癯的骨架上,肩线垂落,更显出一种伶仃的脆弱。他沉默地换上,躲在人群相对稀疏的角落,低着头,仔细而固执地将宽松的领口一次次抚平,仿佛要通过这个动作,抚平内心的不安。每一个动作都透着与周围兴奋试穿、互相打闹的少年们格格不入的疏离与沉寂,像一株被误栽进热闹花圃的含羞草,本能地蜷缩起来。齐鸣荀则与他形成鲜明对比。他利落地套上作训服,尺码恰到好处,布料包裹着流畅而蕴藏力量的肌肉线条。腰带利落一束,宽肩窄腰的身形瞬间被勾勒出来,平添了几分少年人特有的、锋芒毕露的挺拔与锐气。他下意识地转头,目光在人群中扫过,恰好捕捉到那个躲在角落、正微蹙着眉,与那过长袖口笨拙而执着地较劲的清瘦身影。齐鸣荀嘴角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一个介于嘲讽与无奈之间的表情一闪而过,似乎想说什么,但那话语在舌尖转了一圈,最终却只是化为一个几不可闻的呼气。他拎起自己那个看起来同样不轻的行李包,毫不犹豫地转身,汇入了喧闹的登车人流,仿佛刚才那一眼,只是无意间的掠过。

      大巴车在引擎低沉而持续的吼声中,摇晃着驶离了熟悉的城区。窗外的景致,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快速翻动的画册,从规整划一、充满现代感的楼房建筑,渐次变为开阔平坦、弥漫着泥土芬芳的田野,最终,视野的尽头,定格在远方起伏的、连绵成墨绿色剪影的山峦弧线上。车厢内,此刻活像一个巨大而喧闹的蜂巢,充满了少年们暂时脱离常规管束、奔向未知集体生活后的兴奋与躁动。歌声、笑闹声、扑克牌甩在临时充当桌板的行李包上的清脆声响,以及各种零食袋子被撕开的窸窣声不绝于耳,混合成一股蓬勃而嘈杂的生命力。邢逸安独自靠在窗边,将自己缩在座位里,耳机里流淌着低沉的、语速极快的英语听力,试图为自己构建一个无形的屏障。然而,他的目光却并未聚焦在书本上,而是失神地落在窗外那些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色块的景物上,仿佛在凝视着某个他人无法窥见的、沉重而遥远的远方。齐鸣荀坐在他斜前方隔着一排的位置上,正与周遭几个同样活跃的男生插科打诨,手臂不时挥舞着,引来一阵阵笑声。但没多久,他便像是耗尽了社交能量,熟练地拉下眼罩,抱着手臂,以一个防御性的姿态,将自己与这满车的喧闹隔开,陷入了补眠的寂静之中,只有随着车身微微晃动的身体,显示着他并未完全沉睡。

      抵达基地时,已是下午。这里的一切仿佛都被按下了快进键,充斥着短促有力的口令、不容置疑的指令和一种无声却无处不在的军事化规训。分配宿舍,是简陋的六人间,上下铺的铁架床,空气中漂浮着新刷墙壁的刺鼻石灰味和隐约的、前几批学员留下的汗味。邢逸安被分在了靠门的下铺,这个位置让他能最快观察到门口的动静,也让他感到一丝不安——太容易被进出的人注意。齐鸣荀则在他的斜上铺。当傍晚尖利得仿佛能划破耳膜的集合哨声,粗暴地撕裂黄昏的宁静时,所有换上统一迷彩、仿佛被瞬间抹去个性特征的少年们,站在偌大而空旷的操场上,一种混合着紧张、陌生、疲惫与隐隐亢奋的复杂氛围,如同无声的潮水,淹没了每一个人。这段全新的、充满未知与挑战的生活,在这一刻,正式拉开了它沉重的帷幕。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迅速浸染了基地的天空,将白日的喧嚣与燥热缓缓吞噬。本该陷入寂静的夜晚,却被此起彼伏、带着稚嫩与不服输拼劲的口号声重新定义。

      “高一三班和四班的同学!这里集合!” 杨教官的声音洪亮如钟,带着一种穿透一切嘈杂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个学生的耳中。

      听见自己班级的番号,原本还略带散漫的人群,像突然被无形的磁石吸引,迅速朝着声源方向聚拢,脸上带着初来乍到的好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以及对这位未来七天“最高指挥官”的审视,安静地等待着下一步的指示。

      队伍初步成形,歪歪扭扭,却也有了点模样。杨教官跨立站在队伍正前方,双脚与肩同宽,双手背在身后,脊梁挺得笔直。他的目光如探照灯般,缓缓扫过每一张尚显青涩、带着稚气的脸庞,那眼神锐利,仿佛能看进人心里去。“大家好,我姓杨!”他声音沉稳,带着军人特有的干脆利落,没有任何多余的废话,“未来的这七天,由我陪大家一起度过!”

      人群中不知是谁,带着点恶作剧的勇气率先起了个头,引得众人异口同声,拖着长长的、戏谑的尾音回应:“教官好——哈哈哈哈……”

      见此状况,杨教官刚毅的脸上并未见丝毫愠色,棱角分明的嘴角反而扯出一丝几不可察的、带着点玩味的笑意。“看来,咱们班的同学,很有朝气啊!”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异常严肃,如同寒铁相击,“这很好!但我希望,这股劲儿,能一直保持到最后一刻!不过——”他话音一顿,眼神如同实质般扫过全场,方才还残存的一点嬉笑瞬间被冻结,“朝气,要用在正确的地方。现在,全体都有!立正!”

      窸窸窣窣的调整声、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过后,队伍勉强站直,像一片在风中摇摆的幼苗。

      “坐了一天车,我们先活动一下筋骨。今晚的任务很简单——站军姿三十分钟。”

      哀嚎声尚未完全出口,就被教官一个冰冷而严厉的眼神彻底压了回去,硬生生卡在喉咙里。

      夜色渐浓,基地操场的数盏探照灯骤然亮起,发出“嗡”的轻响,白炽得近乎残酷的光线如同利剑,瞬间切割开浓稠的黑暗,将每个人的身影拉得细长而扭曲,如同定格在水泥地上、沉默而诡异的皮影。邢逸安站在队伍的中段,努力调整着呼吸,试图将肺腑里积攒的疲惫与一种莫名的焦躁一并吐出。白天的奔波劳顿和此刻近乎凝固的、要求绝对静止的双重消耗,像两只无形的手,挤压着他的精力。那身过于宽大的作训服空落落地挂在身上,夜风一吹,冰凉的布料时而紧贴皮肤,时而又鼓荡起来,带来一阵阵黏腻而令人不适的凉意,带走本就有限的热量。

      齐鸣荀站在他斜前方不远的位置,标准的军姿如同扎根在地里的松柏,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挺拔的力量感,脊梁笔直,肩背舒展,双腿绷紧,仿佛天生就不知疲倦为何物,与这严苛的环境浑然一体。时间,在绝对的寂静与身体的对抗中,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伴随着肌肉逐渐累积的酸胀感和意识深处滋生的微小抵抗。邢逸安感觉自己的小腿肚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硬、发酸,像有无数细小的针在持续扎刺,又像是灌了铅,沉重的感觉从脚底一点点蔓延上来。身体几不可察地向前晃了一下,那瞬间的失控感让他心头一紧。

      就在这时,齐鸣荀的声音极低地飘了过来,气息稳定得仿佛只是在平常聊天,几乎完全融在了掠过的、带着凉意的夜风里:“重心稍微前移,别用脚跟死扛。”

      邢逸安微微一怔,大脑还未及思考,身体已经下意识地遵从了这来自前方的、不容置疑的指令,将身体重量微微前倾,压在稍微柔软些的脚掌上。那股源于脚跟、即将彻底失控的颤抖与崩塌感果然被压制下去,虽然肌肉的酸胀依旧存在,却意外地找到了一个可以勉强维持、不至于当场出丑的脆弱平衡点。他抬起眼,目光复杂地望向那个在刺眼探照灯下轮廓清晰、稳如磐石、仿佛与脚下大地连接在一起的背影。这算不上关怀,他告诉自己,更像是一种基于强者本能、不经意的、甚至带着些许优越感的经验施舍。他不需要怜悯,尤其是这种。

      当“解散”的口令如同赦令般终于落下,所有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队伍如同决堤的洪水般轰然散开,争先恐后地涌向象征着休息的宿舍楼。基地的宿舍是简陋的六人间,冰冷的铁架床,单薄的床垫,空气中依旧顽固地漂浮着新刷墙壁的石灰味和隐约的、无法彻底消散的汗味。邢逸安被分在了靠门的下铺,齐鸣荀则在他的斜上铺。

      此刻,邢逸安只想快速洗漱,用清水洗去这一身黏腻的汗水与尘土,以及那挥之不去的、浸入骨髓的疲惫感。他拿着自己的洗漱用品,沉默地挤进狭窄、湿滑、充斥着水汽和沐浴露香味的洗漱间。热水供应显然有限,或者说早已被先到者消耗殆尽。他拧开水龙头,用刺骨的冷水猛地扑在脸上,那瞬间的冰凉让他不受控制地打了个激灵,却也像一记清醒剂,让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不少。他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张湿漉漉、过分苍白、眼底带着无法掩饰的浓重倦色的脸,陌生得像是另一个人。

      等他抱着脸盆回到宿舍时,里面正是一片与洗漱间截然不同的热闹。其他几个室友还在吵吵嚷嚷地分享着今天的感受,抱怨着教官的严厉,声音在狭小密闭的空间里碰撞、回响,显得格外喧闹。齐鸣荀已经洗漱完毕,换上了干爽的背心,正随意地靠在自己的床头,一条腿曲起,姿态松散,和对面铺的男生说着什么篮球赛的事,嘴角噙着点懒散的、漫不经心的笑意,仿佛白天的训练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场轻松的游戏。

      邢逸安低着头,像一道无声的影子,快速穿过这片他无法融入的热闹,将自己安置在冰冷的床铺上,面朝墙壁,用力地蜷缩起来,试图用身体构筑出一个属于自己的、安静的、不被侵扰的角落。

      他听着身后属于齐鸣荀的那道带着笑意、充满生命力的声音,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回方才训练场上,那句及时响起在风里的低语。一种莫名的烦躁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陌生的……安心,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竟离奇地交织着涌上心头,互相撕扯。这感觉过于复杂,过于陌生,让他无所适从,只能更紧地闭上了眼睛,仿佛这样就能将外界的一切,连同这混乱的心绪,都隔绝在外。夜色,在少年们起伏的呼吸与梦呓中,缓缓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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