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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秋分界定距离 ...

  •   九月的XH高中,梧桐叶才开始泛黄,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斑。蝉声像是夏日最后的挽歌,执拗地黏在燥热的空气里,与教室里新书本的油墨味混杂在一起。邢逸安在高一(3)班最角落、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的乌桕树恰好伸过一枝,绿叶几乎要探进窗来,将他半掩在自然的荫蔽之下。他需要这个角落,需要这扇窗,需要视线能毫无阻碍地投向校门口的方向——那是连接他与母亲之间一条无形的、却时刻紧绷的线。

      教室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带进一股裹着尘土和青草气息的热风。一个身影逆着光进来,轮廓被门口的光晕勾勒得有些模糊。邢逸安下意识抬头,心脏猛地一缩,像被那突如其来的光线刺了一下。

      是齐鸣荀。

      他也看见了邢逸安,脚步在门口顿了一瞬,眉梢几不可察地一挑,随即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踩着洒满阳光的过道走过来,帆布背包随手扔在邢逸安旁边的空位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没说话,但身上那股运动后的、蓬勃的生命力,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骤然扰乱了邢逸安努力维持的、近乎凝固的平静。

      前座一个男生回头,好奇地看向被枝叶阴影半掩的邢逸安:“哎,你是不是初中部那个总考第一的……”

      邢逸安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将视线更低地垂向摊开的书本,仿佛那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值得全身心投入。他用沉默筑起一道墙,将外界的好奇与探寻牢牢挡住。那男生讨了个没趣,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转回去了。

      齐鸣荀背靠着椅背,双臂搭在两侧,目睹了这一切。他没说话,只是百无聊赖地转着笔,笔杆敲击在粗糙的本子封面上,发出细碎而规律的嗒嗒声,目光却偶尔像不受控制般,扫过身旁这个过分安静、几乎要与窗外绿荫融为一体的同桌。

      班主任是位戴着细框眼镜的中年女性,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她宣布要指定临时班委,窗外的蝉鸣恰好在此时歇了一瞬,教室里安静得能听见风扇规律的嗡鸣。当念到“学习委员,邢逸安”时,几十道目光像聚光灯一样,“唰”地聚焦到那个角落。

      邢逸安站了起来,身影在斑驳的光影里显得有些单薄。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老师,我做不了。”

      教室里响起细微的抽气声和桌椅的挪动声。

      班主任扶了扶眼镜,有些意外:“为什么?你的成绩非常优秀,很合适。”

      “我家里有事,需要很多时间,”他停顿了一下,窗外的蝉声又聒噪起来,仿佛在替他掩饰此刻的艰难,“……精力不够,怕耽误班级工作。” 他的理由听起来无懈可击,态度谦卑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坚决,像初秋傍晚悄然渗入的凉意。

      班主任看着他过于苍白的脸色和眼底那片沉静的荒芜,最终点了点头,目光在花名册上移开,另选他人。

      “体育委员,齐鸣荀。”她的目光转向他。

      “没问题。”齐鸣荀答得干脆利落,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种随时准备行动的张力,与他身边那个重新坐下、将自己缩回阴影里的人形成了鲜明对比。

      一道无形的界限,在开学第一天,就被邢逸安用沉默和拒绝,清晰地划了下来。

      午后的宿舍走廊空旷而安静,阳光斜射进来,在磨石地板上拉出长长的、明亮的光带。302室的门虚掩着,邢逸安推门进去,一股新刷墙壁和木质床架的味道扑面而来。他选择了靠窗的下铺,这里能看见楼下篮球场的一角,和更远处街道上车水马龙的模糊景象。他刚沉默地铺好素色的床单,门就被“哐”一声推开。

      齐鸣荀站在门口,额发被汗水濡湿了几缕,胸膛因快步上楼而微微起伏。他看着已经占据了下铺的邢逸安,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随即走进来,把自己的运动包随手扔在了对面的下铺,扬起些许灰尘,在阳光里飞舞。

      两人各自整理,一言不发。只有布料摩擦声、拉链开合声和柜门开阖声在狭小的空间里交替响起。窗外隐约传来操场上的哨声和呼喊,更衬得室内的寂静有些压抑。

      齐鸣荀从包里拿出一罐可乐,铝罐表面迅速凝结起细密的水珠。他“啪”一声拉开拉环,仰头灌了一大口,喉结剧烈地滚动着。然后,他像是终于无法忍受这死水般的沉默,用拿着可乐的手随意指了指邢逸安的方向:

      “喂,学委都不当?” 他的声音带着刚喝完水的清冽,打破了凝固的空气。

      邢逸安背对着他,整理书本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或紊乱,只有一个极其轻微的鼻音:“嗯。”

      “黑水巷那会儿,拳头可没现在这么软。”齐鸣荀的话像一颗试探性的石子,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挑衅,投向那片沉默的深水。
      邢逸安的脊背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像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但他依旧没有回头,只用沉默的背影,将所有试探都隔绝在外。

      齐鸣荀等了片刻,只等到一片更深的寂静。他无趣地撇了撇嘴,仰面躺倒在自己床上,双手枕在脑后,盯着上铺的床板,用彻底放弃沟通的姿态,回应了对方的沉默。

      放学的铃声如同赛跑的枪响,尖锐地刺破校园的宁静。邢逸安几乎是随着音浪第一个出教室的,单薄的身影迅速淹没在喧闹涌出的人流里,像一滴水汇入河流,朝着固定的方向奔去。齐鸣荀则被几个穿着篮球服的男生嘻嘻哈哈地围住,簇拥着涌向操场的方向。在人群的间隙里,他回头,只看到走廊尽头那个迅速消失的、决绝的背影,以及窗外那棵老樟树在夕阳下拉出的、越来越长的影子。

      当齐鸣荀在球场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拖着疲惫却畅快的步伐晃出校门时,暑气已开始消散,晚风带上了些许凉意。他习惯性地走向老街的方向,却在拐过街角的瞬间,再次定住了脚步。

      暮色四合,天边是油画般的暖橙色。糖炒栗子摊的暖黄灯光在渐深的暮色里格外显眼,香甜的热气氤氲开来。邢逸安就站在那团光晕下,微微低着头,正小心翼翼地将数好的零钱递给摊主。然后,他捧着那包热气腾腾的栗子,快步走向等在路边书店门口的张叔。张叔身旁,站着那位总是微微缩着肩膀、神色怯怯地抓着张叔衣袖的中年女人。

      齐鸣荀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到邢逸安走到女人面前时,那总是紧抿的唇线柔和了,冰封般的侧脸在灯光和暮色里融化出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他轻轻剥开一颗栗子,递过去,又伸手,极其自然地将女人被风吹乱的额发拢到耳后。那个女人安静地接受着,依赖地看着他,仿佛他是她混乱世界里唯一稳固的坐标。旁边水果店的老板娘探出头,笑着喊了句什么,大概是熟稔的寒暄。

      这一幕,像一卷无声的旧胶片,在齐鸣荀眼前缓慢播放。所有的线索——拒绝职务、放学的狂奔、此刻的温柔与疲惫——都在他脑中模糊地串联起来。

      齐鸣荀没有再上前,他沉默地转过身,双手插进外套口袋,踏着老街青石板路面上渐浓的夜色,朝着外婆家那盏熟悉的灯火走去。路灯在他身后次第亮起,将他的影子拉长、变淡。

      他心里那个在黑水巷里带着狠劲、眼神不服输的“小朋友”形象,彻底被眼前这个沉默、疲惫、被无形的绳索牢牢拴住的优等生覆盖了。两个截然不同的形象重叠在一起,搅拌成一个矛盾的、让人捉摸不透的谜团。

      “怪人。”
      他迎着微凉的晚风,低声自语了一句。

      但这声“怪人”里,最初那点基于好奇的戏谑和挑衅,已经淡得几乎品不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细微的在意。他只是隐约感觉到,那单薄的背影之后,藏着很重的东西,重到不得不推开所有试图靠近的手。但那具体是什么,他一无所知,只是那片沉重的阴影,已经在他意识的角落里,投下了一小块无法忽视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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