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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番外九:无声的画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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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奇是在一个普通的周三下午接到那个电话的。
他正在画室给宁安讲解如何通过笔触表达情绪,手机在画架上震动起来。瞥见来电显示是黄景瑜,他微微一愣——通常这个时间,黄景瑜不会打扰他上课。
“接吧,爸爸。”宁安懂事地放下画笔,“可能是爹爹有急事。”
王子奇走到窗边接起电话:“老黄?”
电话那头的背景音有些嘈杂,黄景瑜的声音比平时低沉:“子奇,你现在方便来一趟市医院吗?”
王子奇的心猛地一沉:“怎么了?你生病了?”
“不是我。”黄景瑜顿了顿,“是沈老师。他突然脑溢血,现在在ICU。”
沈老师是黄景瑜大学时的恩师,也是他艺术鉴赏的启蒙者。这些年虽然退休了,但和黄景瑜一直保持联系,对王子奇也很欣赏。上个月,老爷子还精神矍铄地来画廊看展,拉着王子奇讨论了半个小时的色彩运用。
王子奇赶到医院时,黄景瑜正站在ICU外的走廊上。他靠着墙,侧脸在日光灯下显得有些疲惫。
“情况怎么样?”王子奇快步走过去。
“还在抢救。”黄景瑜握住他的手,掌心冰凉,“医生说出血量很大,就算救回来……可能也醒不过来了。”
王子奇心里一紧,另一只手覆上黄景瑜的手背:“会没事的。沈老师身体一直很好……”
“他上周跟我说头晕,我没太在意。”黄景瑜的声音很轻,“他说年纪大了都这样。我应该坚持让他来医院检查的。”
“老黄,这不是你的错。”王子奇认真地看着他,“沈老师那个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要不想来,谁劝都没用。”
黄景瑜摇摇头,没再说话。
接下来的三天,沈老师在ICU里与死神搏斗。黄景瑜每天都会去医院,有时一待就是几个小时。王子奇尽量调整工作,陪他一起去。
第四天凌晨,沈老师的情况终于稳定下来,但正如医生预测的那样,陷入了深度昏迷。
“可能几天,可能几个月,也可能……”主治医生说得委婉,“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
沈老师的子女都在国外,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黄景瑜主动承担起了处理眼前事宜的责任——联系长期的护工,协调住院手续,并决定先去老师家看看,把画室的作品妥善保管起来。
周末,他们去了沈老师的家。
那是一套位于老城区的公寓,不大,但满是书和画。客厅四面墙都是书架,阳台上摆满了绿植,画室里还有一幅未完成的作品——是沈老师最近在画的荷花。
黄景瑜站在画室门口,久久没有进去。
王子奇轻轻推开门,走到画架前。那幅荷花只画了一半,荷叶的脉络很精细,荷花却还只有轮廓。调色盘上的颜料已经干了,画笔还搁在一边,像主人只是暂时离开。
“他上个月跟我说,想画一个荷花系列。”黄景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说荷花从含苞到盛开再到凋谢,像人的一生。”
王子奇转过身,看到黄景瑜眼眶红了。
这是王子奇第一次看到黄景瑜哭。不是放声大哭,只是眼眶泛红,泪水在眼底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老黄……”王子奇上前抱住他。
黄景瑜把脸埋在他肩头,声音闷闷的:“他教我认识艺术,教我怎么做人。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我。”
王子奇轻轻拍着他的背:“他知道的。他经常说,你是他最骄傲的学生。”
在整理画稿时,他们在一本常用的素描本夹层里,发现了一封封好的信。信封上是很熟悉的笔迹:“景瑜亲启”。墨迹看起来还挺新,可能是沈老师入院前不久放进去的。
景瑜:
如果有一天你看到这封信,说明我这把老骨头终于撑不住了。别难过,人都有这一天。
认识你二十多年了,看着你从毛头小子长成今天的模样,我很欣慰。你总说是我教了你很多,其实你也教会了我很多——关于坚持,关于真诚,关于如何在商业和艺术之间找到平衡。
这些年,我看着你经营画廊,看着你发掘新人,看着你一步步建立起自己的艺术版图。我为你骄傲。
特别让我高兴的是,你遇到了子奇。那孩子很好,纯粹,有才华,最重要的是,他让你变得柔软了。记得你以前,总是绷得太紧。现在好了,有人能让你放松,让你笑了。
如果来得及,我想办最后一个画展。不是回顾展,不是致敬展,就是一个普通的老头子,想把自己最后想说的话,通过画说出来。题材我都想好了,就画荷花——我这一生最爱的花。
如果来不及……那就这样吧。我的画都在画室里,有些完成了,有些没有。你看着处理吧,送给喜欢的人,或者捐给学校,都好。
最后,替我告诉子奇:他的‘共生’系列很好,但可以再大胆一点。艺术最怕的不是失败,是不敢尝试。
好好生活,好好爱。
沈青山
黄景瑜拿着信纸,手指微微发抖。许久,他抬起头,哽咽地说:“我们帮他办这个画展。”
“可是沈老师他……”
“我们要把这场展览办起来。”黄景瑜的声音很沉,“就现在。老师只是暂时说不了话,但我们可以替他把想说的话,先说出来。让这些画,替他去发声,去和人交流。我相信,他能感觉到。”
接下来的一个月,黄景瑜暂停了画廊的大部分工作,全心投入到沈老师画展的筹备中。王子奇也暂停了新系列的创作,每天来帮忙。
老爷子画画六十多年,留下来的作品有几百幅。早期的写实,中期的探索,晚期的沉淀……每一幅都记录着一个艺术家的成长轨迹。
那些未完成的作品……它们像生命的一次绵长的呼吸,在中途有了一个深长的停顿。这不是终点,只是一个意味深长的逗号。
“这些也要展吗?”工作室的助理小声问。
“展。”黄景瑜回答得很肯定,“未完成也是一种完成。它们记录了创作的过程,记录了思考的痕迹。”
王子奇被这句话触动了。
他站在一幅未完成的山水画前,看了很久。
那幅画的山体已经画得很细致,云雾却只有淡淡几笔。留白处不是空白,是等待,是可能。
“老黄,”他忽然说,“我想为这次画展画一幅画。”
黄景瑜转头看他:“什么主题?”
“传承。”王子奇的眼睛很亮,“不是模仿,不是重复,是接过火炬,继续往前走。”
画展开幕那天,是个雨天。
地点选在沈老师曾经任教的美术学院美术馆。这不是商业展览,不售票,不宣传,只邀请了沈老师生前的朋友、学生和艺术界的同行。
黄景瑜站在展厅门口迎接宾客。他穿着深色西装,表情平静。
“老黄,”王子奇握住他的手,“沈老师会看到的。”
“嗯。”黄景瑜用力回握。
展厅被布置得很简洁。按照时间顺序,沈老师的作品被分为几个部分:早期的探索,中期的成熟,晚期的沉淀。最后一个展厅最特别——全是未完成的作品。
那些半成品被精心装裱,旁边的标签上不是作品名,而是沈老师笔记里关于这些画的构思。有些只有一句话:“想表现晨雾中的山”,有些则详细记录了色彩配方和构图思考。
最震撼的是展厅中央的那幅巨大荷花——就是沈老师发病前正在画的那幅。王子奇和黄景瑜决定就以它被发现时的样子展出:一半精致,一半空白。
旁边立着一个牌子,上面是沈老师信里的那句话:“荷花从含苞到盛开再到凋谢,像人的一生。”
来看展的人很多。有白发苍苍的老艺术家,有中年一代的策展人,也有年轻的学生。每个人都在那些作品前停留很久,特别是那些未完成的画前。
“这些未完成的作品,比完成的更有力量。”一位老教授感慨,“它们让我们看到了艺术创作最真实的状态——不是完美的成品,是不断尝试、不断思考的过程。”
王子奇的那幅画挂在展厅的尽头。
他画的是两个背影——一个年长,一个年轻,并肩站在画布前。年长者的手握着画笔,年轻人的手覆在上面,不是指导,是传递。画布上是未完成的荷花,但已经有盛开的姿态。
画的标题很简单:《授》。
黄景瑜第一次看到这幅画时,沉默了很久。最后只说了一句:“他一定会喜欢。”
画展持续了两周。最后一天,黄景瑜和王子奇去撤展时,在留言簿上看到了密密麻麻的留言。
有沈老师学生的怀念:“谢谢您教会我如何看画,更教会我如何做人。”
有同行的敬意:“一生坚守艺术,值得我们所有人学习。”
最让王子奇动容的,是一个陌生人的留言:“今天是我第一次来看艺术展。我不懂画,但站在那些未完成的画前,我突然明白了——人生也不是非要‘完成’什么。过程中那些尝试、那些思考、那些未竟的梦想,本身就是意义。谢谢沈老师,谢谢策展人。”
黄景瑜看完留言,轻声说:“这个展,办对了。”
撤展时,他们遇到了沈老师的儿子。他专程从国外赶回来照顾父亲。
“谢谢你们。”沈老师的儿子红着眼眶,“爸爸最后这段时间,多亏你们照顾。这个画展……他一定会很感动。”
“应该的。”黄景瑜说,“沈老师就像我的第二个父亲。”
“爸爸的画,”沈老师的儿子看了看那些作品,“你们觉得怎么处理比较好?”
黄景瑜和王子奇对视一眼。
“我们想成立一个‘沈青山艺术基金’。”黄景瑜说,“用沈老师作品销售所得,资助有潜力的年轻艺术家。就像他当年帮助我一样。”
沈老师的儿子愣了一会儿,然后用力点头:“好。爸爸一定会同意的。”
画展结束后,生活渐渐回到正轨。
但有些东西改变了。
王子奇开始尝试更大胆的风格。他在新系列里加入了更多实验性的元素,有些成功了,有些失败了,但他却不再害怕失败。
“就像沈老师说的,”他对宁安说,“艺术最怕的不是失败,是不敢尝试。”
黄景瑜也在调整画廊的方向。他开始更多关注那些还在探索期、作品可能还不成熟的年轻艺术家。不是追求商业价值,而是给予他们成长的空间和时间。
“每个艺术家都需要一个沈老师。”他对王子奇说,“我想成为那样的存在。”
秋天的时候,沈老师醒了。
那是个普通的下午,护工打电话来说,沈老师的手指动了。等他们赶到医院,老爷子已经睁开了眼睛。
虽然还不能说话,虽然右侧身体瘫痪,但他的眼睛很清明。看到黄景瑜和王子奇时,他的眼睛里泛起了泪光。
黄景瑜握住他的手,声音哽咽:“老师,您醒了。”
沈老师的手指在他掌心轻轻动了动。
王子奇拿出平板电脑,调出画展的照片。一张张翻给沈老师看——他的作品,未完成的作品,展厅里的人群,留言簿上的字迹……
看到那些未完成的作品也被展出时,沈老师的眼泪顺着眼角滑落。
最后,王子奇翻到自己那幅《授》。
沈老师盯着画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很慢很慢地,嘴角上扬,露出了一个笑容。
虽然只是一点点弧度,但那是笑。
离开医院时,黄景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老黄,”王子奇牵住他的手,“你看,沈老师看到了。他的画展,他的学生,他想说的一切,都有人看到了。”
“嗯。”黄景瑜握紧他的手,“他看到了。”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们慢慢走着,谁都没有说话。
有时候,传承不一定是宏大的仪式。它可能只是一幅未完成的画,一次用心的展览,一个老师对学生的期望,一个学生对老师的承诺。
这些,沈老师都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