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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织坊 ...

  •   暮色渐沉,书阁内最后的天光悄然隐去。那盏金蛇琉璃灯在昏暗中静静吐着清辉,仿佛永远不会熄灭。

      赵刃儿将几件紧要物品收进包袱,低声道:“随身之物需提前理好,只选最紧要的带走,其余皆可舍弃。”

      杨静煦目光掠过宇文贽送来的华服与糕点,最终落在那盏灯上。她缓步上前,轻轻捧起灯盏。

      “我只要带着它。”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她取出一方素帕,开始擦拭灯壁。

      “这是我父母留下的唯一念想。”她说出这个理由,像是要解释这份执着。

      赵刃儿沉默地看着。她能理解遗物的分量,却总觉得杨静煦看那盏灯的眼神太过复杂。那不只是怀念,更像是在凝视另一个自己。

      杨静煦继续包裹着灯盏,动作轻柔。这盏灯陪伴她太久,早已成为她自我投射的一部分。每当凝视这永恒的光晕,她就仿佛看见那个被规训的自己——永远得体,永远温顺,永远被困在既定的位置。这盏灯承载了她所有不为人知的情感,它既是她,又不是她。

      但此刻她清楚地意识到,无论是灯还是她自己,都不过是被精心雕琢的器物。灯被塑造成完美的形态,她被教导成合格的宗室女。所有的光华都只为他人而展露,价值都系于他人的评判。从来没有人问过灯愿不愿意发光,就像从来没有人问过她,愿不愿意被这样摆布。

      她必须带着它逃离。这不仅是为了纪念逝去的亲人,更是要完成一场仪式。她要带着这件与她命运相同的器物,一起挣脱牢笼。让这盏永远被要求发光的灯,看看外面的天地。也让她这个永远被要求温顺的人,真正为自己活一次。

      她将包裹好的琉璃灯与几件素净衣物裹在一起收入箱笼。赵刃儿也将理好的包袱放在榻边。

      窗外夜色渐浓,远处隐约传来梆子声。三更了。

      赵刃儿吹熄了刚点燃不久的油灯,轻声道:“歇息吧,明夜此时,我们已在织坊了。”

      杨静煦在黑暗中躺下,手轻轻搭在箱笼上。那里,琉璃灯在层层包裹下依然透出极微弱的光,像夜空中最执着的星子,指引着前路。

      第二夜终于在忐忑和期待里降临。

      子时三刻,虞宅浸在浓墨般的夜色里。

      赵刃儿耳廓轻贴门缝,发出两声燕子呢喃。檐角立即响起麻雀的啁啾,墙根处传来促织的清音。贺三郎与柳四娘已就位。

      杨静煦抱紧箱笼,指节发白。这是她第一次在深夜踏出书阁,熟悉的庭院在黑暗里扭曲成陌生迷宫。她本就方向难辨,此刻更是晕头转向,只能死死牵住赵刃儿飘忽的衣角。

      三人沿着墙根阴影向后院摸去。经过柴房时,促织声又起,那是柳四娘确认火势已备的信号。

      赵刃儿立即拽着杨静煦折向西南小径。偏院墙下,三郎与槐影融为一体,麻雀声短促响起。墙外巡役刚过。

      时机紧迫。

      赵刃儿蹿上墙头,绳索垂落。贺三郎蹲身拍了拍肩膀。

      杨静煦踩肩而上,箱笼甩到背后。贺三郎奋力托举,赵刃儿探身来接。

      一支响箭撕裂夜空,在前院炸开刺目焰光。

      火起了。

      院外喧哗顿起,守门的皂吏瞬间惊动。

      赵刃儿猛力上提。杨静煦脚下一滑,箱笼擦过墙砖,重重撞了一下。

      三郎翻上墙头。谢刃儿抱着杨静煦准备滑下。

      几声急促的促织在巷口响起。

      三郎率先落地。杨静煦被赵刃儿牢牢护在怀里带着跃下。

      四娘从暗处现身。四人一起没入纵横巷道。

      杨静煦被左右架着疾行,在完全陌生的街巷间转折。转过第三个弯时,她晕头转向地朝错误的方向迈步,赵刃儿眼疾手快将她拽回。

      “来不及了。”赵刃儿蹲下身,“上来。”

      杨静煦伏上她的背,双手紧紧环住箱笼。赵刃儿背着她疾步前行,贺三郎与四娘一前一后护持。

      又过了不知几条街巷,巡夜武侯的火把在身后巷口闪现,犬吠声骤然响起。

      “这边!”贺三郎低喝,引着他们拐进一条更窄的暗巷。

      巷底是一处织坊的后墙,四娘已在墙根处摸索。巡夜武侯的脚步声飞快逼近巷口,火光将墙壁照得发亮。

      “快!”四娘急声道,一块石板应声滑开。

      赵刃儿背着杨静煦率先钻入,贺三郎紧随其后。四娘最后一个闪身而入,石板合拢的刹那,追兵的火把正好照亮了他们方才站立的地方。

      密道内一片漆黑,只听见彼此急促的喘息声。远处隐约传来织布机的咔嗒声,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回音。

      密道出口设在织坊后院仓房。赵刃儿背着杨静煦刚踏出仓房,温暖的灯火便驱散了夜的寒意,两个陌生的身影围过来。

      一位身着素色麻布襦裙的女子提着油灯迎上前。她约莫不到三十岁,头戴浅紫色布巾,气度从容温婉。“坊主,你总算回来了。”她目光柔和地转向紧贴在赵刃儿身后的杨静煦,微微欠身,“这位便是杨娘子吧?我是张出云,大伙都唤我一娘,现下暂管这处织坊的各处杂务,娘子若有任何差遣都可来找我。”

      杨静煦下意识地攥紧赵刃儿的衣袖,半个身子都藏在她背后。这些陌生人的注视让她无所适从,连呼吸都变得急促。

      赵刃儿感受到衣袖上传来的力道,放缓声音道:“一娘是可信之人。”

      这时另一位身着灰布衣裙的女子提着药袋进前两步。张一娘笑着介绍:“这是二娘谢知音,精通医理,平时也会些卜筮算卦、驱邪做法的活,是我们这儿的‘巫婆子’。”

      二娘停在五步之外,声音轻柔:“杨娘子今夜受惊了,看起来有些面色不佳,我备了安神汤,晚些喝一点。”

      杨静煦只是将赵刃儿的衣袖攥得更紧,指尖微微发颤。

      三郎已换回短褐守在院门处。他目光扫过惊魂未定的杨静煦,也不出声,只是默默将身形挺得更直了些。

      四娘不知何时已跃上墙头,一边瞭望院外街道,一边注意着院中的一切。

      张一娘见杨静煦身子紧绷,又一直抿着嘴不说话,便对赵刃儿道:“杨娘子累了,先去休息,坊主你的房间已收拾出来给杨娘子住,你住隔壁。”

      谢刃儿点点头,便拉着杨静煦往卧房走去。

      “前院是织布染布的地方,工人夜里不想回家也会宿在前院卧房里,后院平时只有我们四人出入,还算安静。”张一娘提着灯笼将她们引至房门前,将灯笼放下,对赵刃儿微微颔首便离开了。

      赵刃儿推开那扇熟悉的榆木门,新草的清润与阳光的暖香便缠裹着扑面而来。屋内不大,开了一个用细麻布糊的小窗,四壁抹着朴素的石灰。矮土炕上铺着用麻布包裹的厚实新草荐。一床布面簇新的羊皮褐被叠放一旁,上面搁着个荞麦壳填充的枕囊。

      杨静煦站在门边,目光掠过每一处陌生的细节,最后落在赵刃儿身上。“都是新制的……。”

      “给娘子用的自然要用新的,就怕娘子住不惯我们这寒屋陋舍。”

      赵刃儿走到北墙边的藤箱前,取出自己留下的几卷旧铺盖,正要带走,衣袖却被轻轻拉住。

      “别走。”杨静煦的声音带着些许不安,“先留在这里。”

      这时二娘端着汤药进来,见两人同在一处,了然地微笑:“安神汤好了。”她将托盘放在矮柜上,目光扫过并排的两只陶碗,“看来我多备一碗是对的。”

      杨静煦看着深色的药汁,不自觉地往赵刃儿身边靠了靠。赵刃儿会意,端起一碗先尝了半口,才将另一碗递到她手中:“温度正好。”

      喝完药汤,赵刃儿领着杨静煦在草荐上坐下,她吹熄油灯,正要开口,衣袖又被轻轻拽住。

      “今晚别走好不好。”杨静煦的声音在黑暗里带着细微的颤抖,“这些新床铺……我睡不惯。”

      赵刃儿沉默片刻,终是在草荐外侧躺下。松软的草梗发出细碎的声响,带着阳光的味道。她才躺稳,一个温软的身子就贴了过来,额头轻轻抵在她肩上,姿势与昨夜在虞宅时一般无二。

      远处织机声规律作响,像是为这个夜晚奏着安眠曲。赵刃儿任由她靠着,忽然听见肩头传来闷闷的声音:“这里的早晨,会有晨光吗?”

      “会的。”赵刃儿望向窗上的月影,“明日醒来,你会看见阳光照在草荐上。”

      肩头的重量渐渐放松,均匀的呼吸声轻轻响起。

      夜色深重,远处隐约传来织机规律的声响,像是为这个不安的夜晚奏着一支安眠曲。这是杨静煦逃出牢笼的第一个夜晚,在这充满阳光味道的草荐上,她终于得到了安眠。

      晨光透过糊窗的麻布,将细碎的金芒洒在草荐上。

      杨静煦在鸟鸣声中醒来,发现自己仍攥着赵刃儿的衣袖。赵刃儿早已醒了,却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正望着窗外出神。

      “天亮了。”杨静煦轻声说,声音里带着初醒的沙哑。

      赵刃儿转过头来,晨光在她侧脸镀了层淡金。“嗯,天亮了。”

      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二娘端着温水进来,看见两人并排躺着,脸上再次呈现那种了然的笑意:“昨夜睡得可好?”

      杨静煦这才发现,这是她多年来第一次在忐忑中睡去,却在期待中醒来。

      梳洗时,她听见窗外传来织机规律的声响,夹杂着女工们轻柔的说话声。这些寻常的生活声响,对她而言陌生又新奇。

      张一娘正在院中指点女工分拣麻料,见她们出来,含笑招呼:“灶间煮了粟米粥,还热着。”

      杨静煦跟着赵刃儿穿过庭院,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忙碌的景象吸引。纺车飞转,梭子穿梭,染缸里浸着各色布匹。这里的一切都充满生机,与虞宅的死寂截然不同。

      早饭设在堂屋,每人一案。杨静煦与赵刃儿对坐,各自面前摆着一碗粟米粥、一碟酱菜。贺三郎忙碌地为每个人添粥,四娘经过时见杨静煦发丝上沾了几片草屑,提醒之后又俯身帮她取掉。这些不着痕迹的沉默关照,让她紧绷的肩背渐渐放松。

      饭后,赵刃儿带着她熟悉织坊。走到染缸旁时,杨静煦忽然停下脚步,望着缸中荡漾的靛蓝色出神。

      “怎么了?”赵刃儿问。

      杨静煦伸手轻触染液,指尖沾了淡淡的蓝。“原来布匹是这样染色的。”她轻声说,“从前我只见过成匹的丝绸和成衣。”

      赵刃儿沉默片刻,指向正在晾晒的布匹:“在这里,你可以亲眼看着它们从麻线变成布料。”

      阳光正好,晾晒的青布在风中轻轻摆动。杨静煦望着这片起伏的蓝色,忽然觉得胸口某个紧绷的地方,也跟着松动了。

      这是她新生后的第一个清晨,一切都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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