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明月儿 ...

  •   翌日上午,宇文贽下了早朝,刚在洛阳县衙落座办公,心腹校尉便领着武侯参军快步走了进来。

      武侯参军躬身禀报:“将军,昨夜三更时分,卑职带队巡至延福坊附近,隐约见到几条人影闪过。待卑职带人追过去时,已不见踪迹。因正值宵禁,卑职不敢擅离职守,未能继续深究。”

      校尉紧接着上前一步,低声补充:“将军,还有一事。虞宅柴房昨夜走了水,火势虽不大,但今早卯时前去查看时,杨娘子已然不知所踪。”

      宇文贽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几条线索在他脑海中迅速串联起来。

      “去虞宅。”他扔下笔下笔,起身道。

      巳时初,宇文贽亲自站在虞宅后院。柴房只剩下焦黑的梁柱,火势被精确地控制在最小范围,这绝非意外失火。

      “将军请看这里。”校尉引他行至西南墙边,“墙头瓦片的灰尘有大片擦过的痕迹,墙根泥土也被踩实了,反倒找不到几个像样的脚印。”

      宇文贽蹲下身仔细察看,目光渐沉。

      最后,他迈步走进书阁。刺眼的阳光透过窗,清晰地照见案几上原封不动的描金食盒。还有那些他前日亲手打开的蜀锦衣衫,依旧整齐地叠放在锦盒之中,连摆放位置都与他离去时一模一样。

      校尉见状,低声请示:“将军,是否立即下令全城搜捕?”

      宇文贽静立良久,目光从那些被彻底遗弃的礼物上冷冷扫过。夜间行动的异常人影、之前从未开伙的柴房、墙头墙根的痕迹,还有这些被断然拒绝的“好意”……这一切都在无声地嘲讽着他。

      他招来心腹校尉,声音压得极低:“去找两个可靠的人,把这书阁烧了。”

      稍作停顿,他嘴角泛起一丝冰冷的笑意:“既然她如此不识抬举,那就让她去‘死’吧。卷宗上就写:杨氏因得知夫婿死讯,畏罪殉情。”

      校尉立即领会,垂首道:“是,属下明白。一个为情自尽的女子,这个故事应该会闹得沸沸扬扬。”

      “去吧。”

      宇文贽最后环视了一眼这个院子,眼神阴鸷。既然她不惜以如此决绝的方式拒绝他的安排,那他就用这种狠绝的方式,来终结她的故事。这既是对她的侮辱,也能彻底断绝她日后可能带来的一切麻烦。

      他转身离去,决心将这个胆敢违逆他的女子,用不堪的流言,从所有人记忆里彻底改写。

      午后时分,柳四娘回到织坊,她并未出声,只是朝赵刃儿的方向打了个特殊的手势,便径直走向后院,进了西北角的染料库房。

      张一娘正在查验新到的麻线,见状便立即放到一边。贺三郎从经架前直起身,二娘将捣到一半的药材用布巾盖好。杨静煦尚未看懂这些默契,赵刃儿已自然地牵起她的手腕:“跟我来。”

      不过片刻,几人已聚在存放贵重染料的库房里。

      “市井间一切如常。”四娘开门见山,“昨夜我们弄出来的动静无人讨论。”

      她顿了顿,继续道:“各城门守卫照例盘查,并未加强戒备,更没有张贴任何海捕文书。”

      “我特意绕去洛阳县衙,”她声音渐沉,“门前静悄悄的,胥吏出入办公,与平日无异。”

      贺三郎眉头紧锁:“这倒怪了……”

      “但是,”四娘话锋一转,“虞宅的书阁起火了。今早的事,我走的时候火还没熄,好多人围观。”

      杨静煦猛地看向赵刃儿,脸色瞬间苍白,她犹记得那天自己如何坚决反对烧书阁。

      “不是我们的人。”张一娘见她着急,忙解释说。

      赵刃儿缓缓点头:“这一把火,只能是宇文贽放的。”

      “而且,”就在这时,四娘说出了最令人困惑的消息,“我在虞宅门前看火情的时候,听守着宅门的皂吏们说,虞家新妇杨娘子,听闻夫家满门处死,痛不欲生,悲不自胜,已在书阁自焚殉情了。”

      库房内陷入一片寂静,众人一齐看向坐在原地完好无损的杨静煦。

      赵刃儿备好了各种应对搜捕的方案,此刻都显得毫无用处。张一娘打点好的各方关系,二娘准备的躲藏地点,也都用不上了。

      “他这是……什么意思?”贺三郎困惑地看向众人,“不追捕,还帮着掩盖踪迹?”

      杨静煦靠着墙壁,声音很轻,还在出神:“他烧了书阁……”

      二娘柔声分析:“他若想追捕,大可借机搜查全城。如今这般作为,倒像是在帮我们。”

      “正是如此才让人不安。”张一娘眉头紧锁,“我们完全猜不透他的意图。”

      赵刃儿始终沉默,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最后她看向窗外,轻声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现在我们连他的箭从哪个方向来都不知道。”

      织机声从门外隐约传来,女工们还在照常劳作。而在这间堆满染料的库房里,每个人都感到一种说不清的不安——宇文贽这一招,比直接追捕更让人心神不宁。

      暮色渐沉,织坊的晚膳刚过,众人又不约而同地聚在了后院的小厨房里。灶膛里的余火未熄,映着一张张暖融融的脸。

      杨静煦捧着温热的水碗,低声道:“是我连累了大家。若不是我,诸位也不必在此担惊受怕……”

      “娘子说哪里话。”张一娘温声打断,手中的绣绷不停,“你看我们这些人,原本也都是萍水相逢。二娘自江南至,三郎从河北来,我原是长安人,四娘就连籍贯都不知道,我们把她捡回来时只记得自己姓柳,名字都是我跟坊主商量着起的。大伙能聚在这织坊里,不就是靠着互相帮衬?”

      贺三郎正用他仅存的左手灵巧地削着木梭,闻言点头道:“一娘说得是。”

      四娘默默往灶膛里添了根柴,火光映着她沉静的侧脸:“既然遇上了,就是一家人。”

      “正是这个道理。”二娘将新采的草药细细铺开,“咱们这些人,姓氏不同,来历各异,能在这里安居,靠的就是这颗相互扶持的心。”

      杨静煦望着眼前这番景象,水碗在手中微微发烫。

      “换个身份。”贺三郎突然开口,“名字要改。”

      张一娘放下绣绷:“官验文书我来想办法。”

      “走路要改。”四娘说。“步伐太轻,一看就是养在深闺的。”

      二娘柔声补充:“我来教娘子梳良家子时兴的妆发。”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灶火噼啪作响。

      “我……我有个小名。”杨静煦突然轻声说。

      厨房里静了一瞬。

      杨静煦深吸一口气,脸色泛红:“小时候,父母总叫我明月儿。”

      窗边站着的赵刃儿一怔,不禁陷入回忆。“明月儿”这个久违的称呼,让她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在宫墙内拉着她衣角的小女孩。那时像蒸团子一样天真可爱的明月儿,如今正亭亭玉立的坐在这里。

      “杨。明。月。”赵刃儿一字一句低声念着,眼底泛起一丝难以察觉的柔光。

      贺三郎第一个笑起来:“好名字。”

      张一娘也笑了:“明日我就去办,保证给明月儿一个清清白白的身份。”

      “杨明月……”杨静煦笑着,眼角却泛起泪光。这一刻,她真切地感受到,在这间温暖的厨房里,她找到了真正的归宿。

      夜深了,小厨房里的讨论声渐渐低下,但“明月儿”这个名字却在每个人心里扎了根。从今往后,她就是他们的小明月,要在这织坊里,活出最亮堂的模样。

      灶火渐熄,众人各自散去。赵刃儿提起一盏灯笼,对杨静煦轻声道:“我送你回房。”

      两人穿过静谧的庭院,月光如水般洒满院子。

      “一娘管着织坊的生意往来和账目,”赵刃儿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她心思缜密,待人周到,坊里上下都敬重她。那些与官府周旋,与邻里打交道的事,多半是她出面。”

      杨静煦安静地听着,感受着夜风拂面。

      “二娘通医术,平日里不仅照看坊里人,左邻右舍有个急症,她也常去帮忙。”赵刃儿顿了顿,“那些空地上的植物,都是她种的草药,多半都送给了付不起诊金的穷苦人。”

      “三郎脾气急,自小便断了胳膊,倒也因祸得福不用服劳役。他手艺极好,坊里的织机、染具出了毛病,都是他修。”灯笼的光晕在青石板上晃动,“他还在前院教几个邻居孩子木工活,说要让他们有个谋生的本事。”

      “至于四娘,”提到这个名字,赵刃儿的语气里带着几分赞许,“她年纪最小,性子却最稳重,夜里她会起来守夜,平时训练织坊的……‘护卫’,也教娘子们些防身的招式。有地痞来滋事,或是织工受了欺压需要讨公道,都是她带人处置。”

      杨静煦轻轻点头,将这些话都记在心里。

      “这织坊是我恩师云敬义所创。”赵刃儿继续说道,声音里多了一丝追忆,“他生前爱说,乱世中百姓如草芥,总要有人为他们撑腰。明面上我们接织造的活计,暗地里做的,就是这些济世救民的小事。师傅去后,我便接手了这里,年纪比我小的爱唤我阿姐,反倒是年纪大的喜欢调侃,偶尔叫我坊主。”

      她们已走到房门前。赵刃儿停下脚步,月光的冷与灯笼的暖同时投射在她脸上,将一张脸照出完全不同的两种表情。

      “其实我……”她的声音忽然停住,轻了下来,“不过是继承师傅遗志,尽力护着这一方安宁罢了。”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掩不住深藏的愧疚。若是当年能更强一些,能做得更多一些,或许就能护住东宫里那个曾经天真烂漫的小女孩,不让她困锁多年,受这许多苦楚。

      灯笼的光晕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将未尽的话语都融进了夜色里。

      “杨娘子好好休息。”赵刃儿将灯笼递给杨静煦,刻意用这个正式的称呼保持了距离,转身离去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孤直。

      杨静煦独自回到房里,闩好门,却没有立即睡下。熄了灯笼,她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听着窗外隐约传来四娘巡夜的脚步声。

      方才赵刃儿说的那些话还在她心里打转。这个织坊,这些人,都比她想象得要复杂得多。每个人似乎都藏着故事,就连赵刃儿也不例外。她想起刚才那人欲言又止的模样,心里明白,有些事现在还不是问的时候。

      不过转念一想,这里至少是安全的。有四娘在守夜,有赵刃儿住在隔壁,还有这一院子各怀本事却都待她友善的人。

      她自箱笼中取出那盏陪伴多年的琉璃灯,霎时间,清浅的月辉便如水般流淌而出。杨静煦目光一凝,发现灯上那颗琉璃珠竟多了一道裂痕,想必是那夜从虞宅仓促逃离时磕碰所致。可奇怪的是,这裂痕非但没有折损琉璃灯的莹润,反而从裂隙中透出更加明亮的光晕,仿佛有一轮明月即将挣脱这琉璃的躯壳,盈盈升起。

      若在往日,她定要为此心疼不已。但今夜,这瑕疵却不再让她伤怀。此刻,她已经找到了新的寄托,看见了更明亮的希望。

      她将琉璃灯收回箱笼中,轻轻躺下,新絮的草荐发出沙沙的响声。月光隔着麻布透进来,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她伸出手,试图触摸月光,说来奇怪,那月光竟是热的,像是有人替她暖过了一般。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