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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笼中鸟 ...

  •   次日午后,宇文贽果然再次登门。此番阵仗与昨日截然不同,仅带着两名捧着礼盒的仆役。他本人未着官袍,只穿一袭深青色团花刺绣常服,头戴乌纱幞头,更显温文儒雅。

      “冒昧打扰,还望娘子勿怪。”他立于院中,朝楼窗拱手,语气温和,“昨日见娘子面容清减、衣衫单薄,心中难安。思及娘子独居不易,特备下些日常用物,略尽绵薄之力。”

      杨静煦将人让进书阁。仆役将礼盒置于案上便躬身退下。

      宇文贽抬手掀开锦盒,一袭色彩明艳的蜀锦衣料静静躺在其中。他用手背轻轻抚过光滑的缎面,声音温和:“这是南市惊鸿帛行新到的成衣,如今在洛阳城中颇受追捧。我看着觉得与娘子的气韵相合,便自作主张买来,还望娘子笑纳。”

      “妾庶人之躯,穿着此等华服于礼不合。”

      宇文贽并不接话,起身踱至窗边,望着院中萧瑟的秋景,轻叹道:“每次见娘子独坐于此,贽都不免想起《庄子》里的故事。北溟有鱼,化而为鸟,其翼若垂天之云。此等生灵,本该扶摇九天,却困于这方寸之地……”他转过身,目光恳切地看向杨静煦,“着实令人扼腕。”

      杨静煦垂眸:“将军有话,不妨直言。”

      宇文贽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悲天悯人的意味:“娘子是聪明人,可知你如今的处境已是危如累卵。废黜宗室的身份,在中原是枷锁,是负累。但在另一些人眼中,却是无上瑰宝。”

      他缓步上前,压低声音,带着分享秘密般的真诚:“北地突厥的始毕可汗英雄了得,最是敬重血统高贵、气度不凡的女子。他常言,草原上的鹰隼,远比金丝雀更值得珍爱。”他顿了顿,观察着杨静煦的反应,继续用充满诱惑力的语气描绘,“在那里,没有这些烦人的礼教束缚,娘子可以尽情驰骋,引弓射猎,做回真正的自己。你的才智,你的风骨,都将获得前所未有的尊重。这难道不比在此地,做一个朝不保夕的孤女,要好上千百倍?”

      他的话语极具感染力,仿佛眼前已展开一幅天高云阔的自由画卷。

      “将军真是为我思虑周全。”杨静煦抬起眼,目光清冷,“只是不知,这是将军的意思,还是陛下的意思?”

      宇文贽面色不变,从容应道:“陛下仁德,心怀四海。若能为可汗觅得良缘,结两国之好,免边陲烽火,自是功德无量。而娘子亦可借此挣脱樊笼,觅得真正的自在。于公于私,这难道不是一条两全其美的出路?”他言辞恳切,仿佛真的全无私心。

      “两全其美?”杨静煦轻声重复,唇角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冷笑。

      就在这时,楼上传来一声轻微的异响。宇文贽眸光微动,却佯作未闻,依旧温和地注视着杨静煦,等待着她的答复。空气中,看似平和的气氛下暗流汹涌。

      “将军描绘的草原风光,确实令人神往。只是……”她话音微转,“妾曾读《汉书》,记得冒顿单于以鸣镝射杀爱妻,以训部众。不知如今的突厥王庭,可还沿袭这等古风?”

      宇文贽脸上的温和神色微微一滞。

      阁楼上的异响又起,这次是清晰的脚步挪动声。宇文贽仰头望去,只见梁间尘埃簌簌落下。他若有所思地收回视线,语气依然从容。“娘子多虑了。始毕可汗最重英雄美人,怎会行此等蛮荒旧事?”他忽地话锋一转,“不过娘子,这宅院年久失修,连野猫都能轻易出入,实在不宜久居。”

      他起身踱到楼梯口,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上方:“说起来,昨日搜查时便觉异样。那野猫既能闯入偷食,又能撕扯绷带,想必是个厉害角色。这等灵物,若是伤愈后仍徘徊不去……”

      话音未落,楼上突然传来一声闷响,似有重物倒地。

      杨静煦袖中的手微微收紧,面上仍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将军说得是。待它伤愈,妾定会设法送它离去。”

      “何必等待。”宇文贽转身,眼底掠过一丝锐光,“既然娘子不忍,不如由贽代劳。县衙中有专门的捕快,最擅长料理这些……不请自来的‘野物’。”

      他抬手轻击三掌,院外立即传来整齐的脚步声。显然,这次他带来的不只是仆役。

      “将军这是何意?”杨静煦倏然起身,袖中的手悄然握紧。

      “娘子莫惊。”宇文贽含笑注视着她,语气却不容置疑,“不过是担心野物伤人,特来清理隐患。若它真如娘子所言,只是只无主野狸,驱走便是。”他话语微顿,目光如钩,“若它是别的什么,也好早日为娘子解除后顾之忧。”

      话音未落,两名身手矫健的护卫已应声入内,径直朝楼梯走去。脚步声沉沉地敲在木梯上,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人的心尖。杨静煦面色微白,宇文贽则好整以暇地观察着她的神色,仿佛在欣赏一幅绝妙的画作。

      楼上传来翻动声,柜门开合的吱呀声,以及护卫低沉的交谈。时间在沉寂中缓慢流逝,每一瞬都无比漫长。

      突然,一声尖锐的猫叫划破寂静!紧接着是杂物倒地的哗啦声,和护卫带着气恼地叫喊:“抓住了!这畜生,挠了老子一下!”

      只见一名护卫略显狼狈地走下楼梯,臂弯里紧紧箍着一只拼命挣扎的狸花猫。那猫左后腿缠着一圈褐色麻布,上面沾着暗红血渍,与杨静煦昨日描述的“被碎瓷所伤”的情形完全吻合。

      护卫将猫呈上:“将军,楼上只搜到这只野猫,凶得很。”

      宇文贽盯着那只不断龇牙低吼的野猫,又瞥了一眼它腿上的伤,眼中的锐利稍稍收敛,但深究的意味并未散去。他微微一笑,对杨静煦道:“看来,倒真是贽多虑了。这狸猫伤得不轻,性子又烈,留在身边确实不妥。来人,将这畜生带出去……处理掉。”

      “将军!”杨静煦上前一步,“它既无害,何不放它一条生路?”

      宇文贽看着她,笑容温和依旧,话语却带着冰冷的重量:“娘子心善。但野物终究是野物,今日它只伤自身,来日若伤了贵人,后果不堪设想。防微杜渐,才是正理。”他轻轻挥手,护卫便提着那嘶叫不止的猫退了出去。

      他转而看向杨静煦,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温文:“狸猫之事已了,贽便不多打扰了。只是方才所言,关乎娘子未来,还望娘子……细细思量。三日后,贽再来聆听佳音。”

      说罢,他拱手一礼,转身离去。

      直到那抹深青身影消失在院门外,杨静煦强撑的镇定才瞬间瓦解。她扶着案几,微微喘息。楼梯旁的壁板被轻轻推开一道缝隙,赵刃儿闪身而出,脸色比方才更加苍白。

      “那猫……”杨静煦看向她。

      “是贺三郎今早设法送来的。”赵刃儿低声道,额角沁着因紧张渗出的冷汗,“宇文贽生性多疑,必会查验。”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除了劫后余生的庆幸,更沉淀着深沉的忧虑。宇文贽虽未拿到真凭实据,可那“三日之约”,已如一道冰冷的铁索,紧紧缠绕在她们的咽喉。

      杨静煦踱至窗边,望着被高墙切割的四角青天,声音有些飘忽:“阿刃,他说的草原……纵马驰骋,引弓射猎,无拘无束,那样的地方,真的存在吗?”

      赵刃儿向前一步,急道:“娘子切莫受他蛊惑!即便突厥王庭规矩与中原不同,可弱肉强食的本质只会更露骨。一个无依无靠的宗室女子,在那里,不过是件更稀罕、更危险的战利品。”

      杨静煦默然。她生于宫墙,长于方寸之间,所有对外界的想象都来自书卷与旁人口述。自由,是她心底最隐秘的渴望。宇文贽精准地刺中了这处软肋,描绘的画卷太过动人,即便明知可能是幻影,那一瞬的心旌摇曳也真实无比。

      “我明白。”她转过身,面上迷茫已褪,唯眼底深处还残留着对未知的些微恐惧,“他不过是想将我当做一件礼物送出去,换他的高官厚禄。我留在此地是坐以待毙,去突厥则是投向另一个罗网……”

      “我要离开!”她猛然下定了决心,决绝地看着赵刃儿,唯有微颤的指尖泄露了内心的波澜,“你带我走。”这一步踏出,对她而言,无异于纵身跃入悬崖。

      赵刃儿仔细端详着她,在那份恐惧之下,看到了更为坚定的决心。“好。但我们不必急着出城。洛阳城人口百万,藏身不难。我在从善坊有处织坊,明面上经营丝麻,平日人员混杂,往来频繁,正适合暂避风头。宇文贽若发现你失踪,首要封锁的定是城门,城内大规模搜捕反而需要时间周转,织坊眼下最是安全。”

      杨静煦眼中掠过一丝讶异,她原以为织坊只是赵刃儿的托词,不想竟真实存在。她随即又道:“可经此一事,宇文贽必定增派人手,严加防范。”

      赵刃儿目光转向书阁,低声道:“或许……我们可以放一把火。”

      “烧了这里?”杨静煦猛地回身,目光扫过这间她仅住了数日的书阁。此处没有长秋监的压抑,是她与赵刃儿真正相识的地方。那些琐碎日常,于赵刃儿或许微不足道,于她,却是此生难得的温暖记忆。

      “一把火烧了,最是干净。”赵刃儿解释道,“既能制造混乱,也能让他以为你已葬身火海,断了追查的念头。”

      “不行。”她声音虽轻,却异常坚定。

      “这是最能迷惑他的办法。”

      “那就让他知道,不必迷惑他!”杨静煦语气决绝,“我明白这是最干净利落的法子,但我做不到。这里于我,并非囚笼。这是我离开宫墙后,第一个能自由呼吸的所在,是我遇见你的地方。”

      她望向赵刃儿,眼神清亮:“这把火若烧起来,焚毁的是我这短暂几日得来的新生。我舍不得。”

      赵刃儿凝视着杨静煦眼中的执拗,终于明了这书阁于她的分量。“好,”她颔首,“那就烧柴房。不过火势需得够大,足以掩人耳目。”

      “好。”杨静煦应声,心下稍安。

      窗棂被轻轻叩响。赵刃儿移步窗前,两道黑影悄无声息地翻入,正是贺三郎与小妹四娘柳缇。

      赵刃儿迅速说明计划。贺三郎当即道:“出墙路线交给我,我来清理障碍,备好绳索钩爪。”

      柳四娘冷静接话:“外围暗哨分布与换岗规律由我探查,放火一事也交给我。”她转向杨静煦,“娘子只需备好随身细软,衣物务求简便。”

      “织坊那边可稳妥?夜间行动,会否被更夫察觉?”杨静煦提出关键疑问。

      “娘子放心,自有坊间小路可通。我们惯于夜行,绝不会失手。”柳四娘说。

      计划在低声商讨中渐次细化。何时举火,如何接应翻墙,途中若遇巡夜如何规避,抵达织坊后如何接应……这一切在杨静煦听来,原只存在于传奇话本之中,此刻却被眼前几人冷静而周密地筹划着。她望着赵刃儿苍白的侧影,贺三郎精悍的身手,柳四娘锐利的眼神,一股陌生的情愫在胸腔涌动。

      她感到一丝惧意,这些人此刻所议之事,任何一桩败露都是杀身之祸。但更多的,却是一种奇异的兴奋与好奇。原来这世外之人,是如此行事的吗?不靠隐忍,不凭权谋,而是以此等直接,甚至略带悍勇的方式破局?

      当赵刃儿目光投来,问出“娘子意下如何”时,杨静煦才蓦然回神。她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攥紧了拳,掌心沁出薄汗。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线平稳:

      “我……听凭你们安排。”她顿了顿,终是忍不住轻声问,“翻那高墙……很艰难吗?”

      赵刃儿唇角微扬,递来一个令人心安的眼神:“娘子放心,一切有我。”

      杨静煦点了点头,心头的恐惧渐次被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取代。她即将迈出的这一步,不仅是逃离这座宅院,更是闯入一个全然陌生、危机四伏却又无比鲜活的世界。

      “明晚子时三刻,”赵刃儿最终拍板,“四娘举火为号,火起即动!”

      计议既定,贺三郎与赵四娘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隐入夜色,书阁内重归寂静,

      这一次,她们不仅要逃离这座深宅,更要奔赴真正的自由。而杨静煦心中那份交织着恐惧与期盼的悸动,正是她涅槃重生的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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