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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 2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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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外面已经难成这样了?”萧陌转头看向青染,语气里满是难以置信。他们长期在村内生活,虽然师父教过他们“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几年走过的村也实在是穷,但他自己却从未真切感受过这般人间疾苦。青染沉默着点头,眼底掠过一丝忧虑。
“我听说虎风寨出没也有段时间了,你们是怎么逃过官府追捕的?”江磊追问。
“官府哪次认真追过我们啊!”孙大虎苦笑道,“我们只要往山林里躲两天,他们就懒得找了,上次还顺手把我们庙里存的那点杂粮给拿走了。”
“你们在皮甲上撒鸡血装凶的法子,是谁想出来的?”青染突然开口问道。
“是小狗子!”孙大虎立刻回答,“他说这样不用真动手,别人看着就怕了,能省不少力气。”
“这小狗子倒是个机灵人。”青染推了一把萧陌,“去把他叫进来我瞧瞧。”
小狗子就是方才那个趴在地上说话的山贼,也是这群人里唯一一个敢开口辩解的。他被领进来时,依旧乖巧地埋着头,身形瘦得像根被烈日晒蔫的芦苇杆,脖颈细得仿佛轻轻一折就断,唯有颗脑袋显得格外大,头发枯黄打结,沾着不少尘土。青染看着他这副模样,没来由地一阵心疼。
“你就是小狗子?”青染放柔了语气问道。
“是……”他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脆,却又透着几分怯懦。
“几岁了?”
“十二。”
“谁教你在皮甲上撒鸡血装凶狠的?”
“没人教我,是我自己想的。”
“真聪明。愿意跟我混么?”青染上前将他扶起来。
“什么意思?”孙大虎猛地抬头,眼睛睁得溜圆。
青染走到他身边,指尖勾起脖颈间的骨链:“这肯定也不是人骨吧。”
“嗯,猪骨头磨的。”小狗子闷声应道。
青染轻轻扯了下骨链,带得孙大虎身子晃了晃:“怎么,舍不得把小狗子给我?”
“不敢,不敢……”孙大虎扛不住江磊与萧陌那两道“敢说不就灭了你”的眼神,忙不迭应着。可心里直发苦——没了小狗子,他们寨还怎么混?毕竟整个虎风寨,就只有小狗子一个有脑子的。
“走。”青染拉起小狗子就要出门。
“他走了,我们怎么办?”孙大虎终于鼓起勇气问出了心声。
青染转头扫了眼萧陌和江磊:“你归他俩管。”
看着清洗干净的小狗子,青染心头更添怜惜。孩子脸颊凹成两个深窝,颧骨尖溜溜地顶出来,像两块未经打磨的粗砺石头。青染的衣服套在他身上空荡荡的,晃悠悠的,干瘦的身子仿佛一片风一吹就会卷走的枯叶。
青染备了热乎饭食,小孩却没像预想中那样狼吞虎咽,反倒细嚼慢咽地品着滋味。
“青染,他只比萧昇小一岁啊,看上去倒像小三四岁,你看萧昇那大块头。”萧陌没给两人多少独处时间,确定江磊的想法后,立刻钻进了青染的房间。
“嗯,受了不少罪。”青染给小狗子盛了碗汤递过去,“没关系,以后慢慢养起来就好了。”
“你叫小狗子?这是本名?谁家会给孩子起这么个名字。”萧陌好奇地问。
“我娘说,贱名好养活。”小狗子声音悠悠的。
“你怎么开始流浪的?爹娘都不在了吗?”萧陌又追问。
“在。他们要养弟弟们,养不起我,就把我扔了。”
“弟弟们?”萧陌下巴险些惊得掉在地上,忙用求助的眼神望向青染,“她……她……是个女孩!”
青染抬手帮他合上下巴:“知道了,是个姑娘。”
“你不会早知道吧?”萧陌带着点控诉的语气。
“不知道,我还以为就是个瘦弱的、发育不良的小孩。”
“哼,我才不信你,你现在越来越像师父了。”
“我像师父?我觉得江磊更像吧。”
“不不不,我和江磊总在一块儿,还能从他语气里看出情绪。你才像师父,总不动声色的,我感觉越来越看不懂你了。”
萧陌心里堵得慌。小时候他们亲密无间,无话不谈,对方的情绪想法一眼就能捕捉到。
五岁前,他们常挤一个被窝。青染一到冬天手脚就冰凉,冬日清晨叫醒他和江磊的法子,便是将冰凉的小手突然贴在他俩肚皮上,总能把人凉得一激灵跳下床。
十岁前,他们一起下河摸鱼,雨前追着蜻蜓跑,雨后挤在屋檐下看彩虹。他还记得十岁那年夏天,他和江磊帮青染捉萤火虫,满手都是泥污。两人把捉到的萤火虫装进半透明的布袋子里正看得入神,青染突然捧了把水,顺着他俩衣领灌了进去,惹得三人笑作一团。
可现在,青染忙着打理生计,他沉迷研究行军布阵,江磊则紧盯着外面陌生的世界。他总觉得三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尤其对青染,心里总揣着份怕,怕哪天就抓不住她的影子了。
“没关系,我能看懂你就行。”青染揉了揉萧陌的头发,惹得他一阵抗议。一旁的小狗子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两人打闹,脸上的羡慕藏都藏不住。
“青染跑了就算了,你也躲着。我跟别的村村长谈合作,你不掺和;今天这事儿你也不露面。”江磊刚进门就开始数落萧陌。
“你拿主意就好,需要我的时候说一声,我照做。其他的跟我关系不大吧。”
“青染的事就跟你关系大了?”江磊接过青染递来的茶水。
“是啊!”萧陌理直气壮。
“你怎么也来了?后悔把小狗子给我了?”青染看向江磊。
“对了江磊,小狗子是女孩子!”萧陌忙不迭把自己的发现分享出去。
“女孩子?能在山贼窝里安全混这么久,倒是个机灵的。”江磊看向青染,语气里带着点无奈,“你倒是会挑,虎风寨没了她,就是群乌合之众了。”
“有他也是乌合之众,那帮人,只会浪费小狗子的才能。”
“姐姐,你给我起个新名字吧,我不想叫小狗子。”小狗子怯生生的说,没来由,她便对青染生出些依赖,可能是看到萧陌和江磊对青染都有些依赖吧。
“好,让姐姐好好想想,定给你取个配得上的好名字。”青染笑着揉了揉她枯黄的发顶,又往她碗里添了勺热汤,转头看向江磊时,语气转了郑重:“江磊,虎风寨那二十多号人,你打算怎么处置?”
“还没个准数。”江磊眉头微蹙,“刚跟村长核了损失,其他倒还好,就酒坊砸了两缸新酿的米酒。老板倒是豁达,说看他们那样子也拿不出赔偿,摆摆手就认了。”
“既然这样,不如收留了吧。”青染舀了勺汤吹凉,“你们捕猎队留几个打杂的,我家果园正缺人打理果树,月月的布铺也得添两个跑腿送货的,正好能安置下。”
“不行!坚决不能收!”萧陌猛地拍了下桌子,青瓷碗沿磕出轻响,“什么人才会活不下去就去祸害旁人?这道理就说不通!谁害他们沦落到这步田地,他们就该找谁讨说法去!欺负比自己更弱小的,算什么英雄好汉?”
“姐姐!”小狗子急得抓住青染的手腕,眼眶里蒙着层水汽,“他们不是坏人!我能在寨子里混下来,不是我聪明,是他们……他们心里都没真的想害人。大家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啊。”
“萧陌,你说得没错,但也不全对。”江磊叹了口气,看向萧陌时眼底带着点无奈,“他们确实算不上十恶不赦,真要是黑心烂肺,酒坊就不止损失两缸酒了。再说你这性子,还是对村外的苦日子知之甚少。你当谁都能像你这样,凭着一腔热血就能活下去?”
“我们村也好,目前合作的村也好,都没那么糟糕,他很难想象人能难到什么程度。你当谁都跟你一样,八百个心眼子呢?”青染轻轻拍了拍江磊的胳膊,又转向萧陌,“让小狗子说说吧,听听他们的难处。”
萧陌这才压下火气,朝小狗子点了点头。小姑娘抿了抿干裂的唇,断断续续讲起了过往,那些藏在骨缝里的苦难,随着她的声音一点点漫了出来。
她家原先住在河湾村,穷得叮当响。土坯墙早就塌了半边,剩下的墙皮上霉斑洇成大片深褐色。灶台上那口铁锅裂着道豁口,每次煮东西都往外漏汤,可就算是那样的稀粥,她也只能看着。只要眼神里露半点想吃的意思,娘的巴掌就会扇过来,骂她‘饿死鬼投胎’,说那是留给两个弟弟垫肚子的。”
她爹总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烟杆上的铜锅磨得发亮,烟圈一圈圈吐出来,把他的脸遮得模模糊糊。他很少说话,偶尔开口就是:“明天让她跟隔壁婆子去拾棉花,换点盐钱。”
冬天最难熬,夜里冻得能醒三四回。炕头上弟弟们盖着打满补丁的棉被,她只有件露着棉絮的旧袄,裹得再紧也挡不住寒气。好在娘还算勤快,夜里会多添次柴火,她才没被冻死。可饿的滋味不一样,像有只手在胃里抓挠,从早到晚都缠着她。后来流浪的时候,好不容易吃上顿饱饭,没忍住狼吞虎咽,结果全吐了。一起讨饭的哥哥拍着她的背说,饿极了不能吃太快太多,会把肠子撑破的。
那年她七八岁,爹娘还是把她扔了。她蹲在村口的歪脖子树下哭了一整天,不明白自己明明能讨饭、能拾棉花,为什么还是要被丢掉。一起乞讨的哥哥叹气说,因为大旱,地里的棉花全枯死了,家里实在多养不起一张嘴。
后来天终于下雨了,她高兴得在雨里转圈,以为下了雨爹娘的地里就能有收成,说不定会来接她回去。可雨越下越大,下了整整半个月,河里的水漫出来,浑浊的洪水像疯了似的冲垮房屋、卷走牲畜。村里人哭嚎着往高处跑,那时候她才知道,原来雨下多了,也是会死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