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烟雨迷蒙》琴枫落寒

45、天赋的鸿沟

　　物理教研组的办公室门口，总是弥漫着一种与其他教研室截然不同的气息。那是一种混合了粉笔灰、旧试卷、以及某种类似于金属和电路板被加热后产生的、微涩而理性的味道。不同于语文组那边偶尔飘出的茶香与墨香，也不同于英语组那边传来的、带着异域风情的咖啡气息，这里的气味，更像是一个微缩的、严谨而冷酷的科学实验室。

　　此刻，这扇深棕色的木门上方，悬挂着一块崭新的、用红色打印纸裁剪出的横幅，上面是几个醒目的宋体大字：“云港三中物理竞赛选拔考试考场”。那红色，像一抹凝固的血迹，突兀地印在周围略显陈旧的环境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和压迫感。

　　距离考试开始还有十五分钟。走廊里已经聚集了不少前来参加选拔的学生，大多是男生，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交谈着，脸上带着或紧张、或兴奋、或故作轻松的表情。他们手中大多握着透明的文件袋，里面装着准考证、身份证、以及几支削得尖尖的铅笔和黑色签字笔，像即将踏上战场的士兵，紧握着自己的武器。

　　空气里漂浮着一种无声的躁动和期待。能来到这里的，基本上都是各班物理学科的佼佼者，是老师眼中的“好苗子”，是同学们私下议论的“理科大神”。他们代表着云港三中在物理这门艰深学科上的最高水平，即将为了那几个寥寥无几的、能够代表学校出战市里、甚至省里竞赛的名额，展开一场没有硝烟的厮杀。

　　林未雨站在人群稍外围的地方，手里同样握着一个透明的文件袋，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今天穿了一件干净的白色毛衣，外面套着校服外套，试图用外表的整洁来掩饰内心的兵荒马乱。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咚咚”跳动的声音，像一面被不断敲响的小鼓，震得她耳膜都有些发麻。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个问号，从她得知选拔消息的那一刻起，就像一只讨厌的蚊子，一直在她脑海里嗡嗡作响。

　　是因为上次月考试，她的物理成绩意外地挤进了班级前十名，被物理老师用鼓励的目光多看了几眼？还是因为内心深处，那一点点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想要证明什么的可怜自尊？证明她并非只会死记硬背文科知识，证明她……或许，在某些方面，也并非与他相差得那么遥不可及？

　　“他”，自然是指顾屿。

　　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让林未雨本就忐忑的心情，更加涟漪四起。她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寻那个熟悉的身影。

　　几乎毫不费力，她就看到了他。

　　顾屿独自一人靠在走廊尽头的一扇窗户边，微微侧着头，望着窗外。他今天没有穿校服外套，只穿着一件简单的灰色卫衣，下身是深色的牛仔裤，整个人显得更加挺拔利落。他没有像其他学生一样拿着文件袋紧张备考，甚至双手都插在卫衣口袋里，姿态闲适得仿佛只是来这里随便逛逛，而不是参加一场可能决定他竞赛命运的选拔考试。

　　阳光透过窗户，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和略显凌乱的黑发。他的表情很淡，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周围的一切喧嚣、紧张、期待都与他无关。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近乎漠然的自信，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与周围那些或兴奋或焦虑的同学们清晰地隔离开来。

　　他甚至……连一本书、一张草稿纸都没有带。

　　林未雨的心，微微沉了下去。一种混杂着自卑、无力以及一丝苦涩的情绪，像藤蔓一样悄然缠绕上来。这就是差距吗？不仅仅是成绩单上那几个数字的差距，而是一种根植于天赋和思维深处的、如同鸿沟般的距离。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需要严阵以待、全力以赴的考试，对于他，或许真的只是一场无关痛痒的、甚至有些无聊的游戏。

　　她想起自己为了这次选拔，熬过的那些夜晚。台灯下，她一遍遍地啃着那些艰涩难懂的竞赛题，对着答案解析苦苦思索，试图理解那些跳跃的、近乎诡异的解题思路。那些牛顿定律、电磁感应、能量守恒，在她这里是一座座需要费力攀爬的高山，而在顾屿那里，或许只是一片可以随意漫步的平原。

　　就在这时，顾屿似乎感觉到了她的注视，或者说，他只是无意中转过了头。他的目光，隔着攒动的人群，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林未雨的身上。

　　那目光，依旧没有什么温度，像秋日深潭里的水，平静，幽深，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淡漠。没有惊讶，没有鼓励，甚至连一丝好奇都没有。仿佛她出现在这里，和走廊里任何一件静止的物体一样，引不起他丝毫的情绪波动。

　　林未雨像是被那目光烫了一下，慌忙低下头，假装整理文件袋里的文具，脸颊却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她感到一种莫名的难堪，仿佛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努力和企图，在他那双过于清醒冷静的眼睛里，无所遁形。

　　“未雨！你也来啦？”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带着几分惊喜。

　　林未雨抬起头，看到周浩正咧着嘴，露出两排白牙，笑嘻嘻地站在她面前。他今天也穿得很精神，手里拎着的文件袋鼓鼓囊囊的，看起来准备得相当充分。

　　“周浩？”林未雨有些意外，“你也参加物理竞赛？”

　　“嘿嘿，碰碰运气嘛！”周浩挠了挠头，压低声音说，“体育特招对文化课成绩也有要求，特别是理科。要是能在这种竞赛里混个名次，哪怕是校级的，到时候履历上也好看点不是？”他的笑容里带着一种属于体育生的直率和务实，与周围那些沉浸在学术氛围里的“学霸”们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却也奇异地冲淡了林未雨心头的些许压抑。

　　“你呢？怎么也来受这个罪？”周浩好奇地问。

　　“我……”林未雨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难道要她说，是为了那点可怜的自尊心，或者是为了……缩小与某个人的差距？她含糊其辞道，“物理老师鼓励我来试试……”

　　“哦——”周浩拉长了声音，眼神暧昧地瞟了一眼顾屿的方向，显然误会了什么，但他很识趣地没有点破，只是拍了拍林未雨的肩膀，用一副过来人的口吻说，“放轻松点！就当来见见世面，这些题啊，变态得很，不会做很正常！”

　　他的安慰并没有起到太大作用，反而让林未雨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自己与这个赛场的不匹配。她勉强笑了笑，没有接话。

　　“叮铃铃——”

　　一阵刺耳的电铃声划破了走廊里的嘈杂。办公室的门从里面被打开，一位戴着黑框眼镜、表情严肃的男老师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叠密封的试卷袋。

　　“参加物理竞赛选拔考试的同学，现在凭准考证入场！请保持安静，按准考证号对号入座！”

　　人群立刻骚动起来，大家自觉地排成队伍，依次验明证件，走进那间弥漫着特殊气味的办公室。

　　林未雨深吸了一口气，攥紧了手里的文件袋，跟着队伍缓缓移动。在踏入门口的那一刻，她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顾屿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窗边，正排在队伍的中段。他依旧双手插在口袋里，微微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部分眉眼，看不清表情。他的步伐从容不迫，仿佛不是走向一个考验智力与心态的战场，只是去完成一个日常的、微不足道的流程。

　　林未雨收回视线，迈步走进了会议室。

　　内部比她想象的要宽敞，但也更加肃穆。桌椅被拉开距离，整齐地排列着。黑板上用粉笔写着大大的“沉着、冷静、细心”六个字。空气中那股混合着粉笔灰和金属元件的气味更加浓郁了。阳光被厚重的窗帘遮挡了大半，室内光线显得有些昏暗，只有头顶的日光灯管发出惨白的光，照在每个人或紧张或凝重的脸上，平添了几分压抑。

　　她按照准考证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将文具一一摆放在桌角。手心因为紧张已经沁出了一层薄汗。

　　试卷分发下来，密封线被拆开，带着油墨清香的试卷传递到手中。

　　林未雨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投向试卷。

　　只一眼，她的心就凉了半截。

　　那些题目，像一个个张牙舞爪的陌生符号，带着挑衅的意味，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卷面。与她平时训练的常规题型截然不同，这些题目更加灵活，更加综合，也更加……刁钻。很多题干读起来都感觉云里雾里，仿佛在看天书。她甚至怀疑，出题人是不是故意用了一种她无法理解的语言在书写。

　　她尝试着去做第一道选择题，是关于复杂电路动态分析的。她努力地回忆着相关的公式和定律，在草稿纸上画了又画，算了又算，却始终感觉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看不清问题的核心。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额头上开始冒出细密的汗珠。

　　她偷偷抬眼，飞快地扫视了一下周围。

　　大部分同学都眉头紧锁，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动得飞快，脸上带着苦苦思索的表情。周浩坐在她不远处，正抓耳挠腮，显然也遇到了极大的困难。

　　而顾屿……

　　他坐在教室斜对角的一个位置，姿态依旧放松。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在草稿纸上疯狂演算，甚至很少动笔。他只是微微蹙着眉，目光在试卷上快速扫过，偶尔，才会拿起笔，在答题卡上流畅地写下几个步骤或一个答案。那速度快得惊人，仿佛那些令其他人绞尽脑汁的难题，在他眼里，就像“1+1=2”一样简单明了。

　　他做题的样子，不像是在进行一场艰苦的脑力劳动，更像是在浏览一份早已烂熟于心的剧本，只需要偶尔提笔，标记出几个关键节点。

　　林未雨的心，彻底沉入了谷底。

　　那种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终于清晰地、残酷地认识到，她与顾屿之间，横亘着的，是一条她穷尽努力可能也无法跨越的天堑。这不仅仅是勤奋与懒惰的差距，这是思维方式、是天赋层面上的、降维打击般的差距。

　　她之前那些因为偶尔物理成绩不错而升起的、微弱的自信心，在此刻，被现实无情地击得粉碎。她像个误入巨人国的小矮人，周围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庞大、那么难以理解。

　　接下来的时间，对林未雨来说，变成了一场漫长而痛苦的煎熬。她艰难地读着题，试图从那些晦涩的文字和复杂的图形中捕捉到一丝有用的信息，大脑却像生锈的齿轮，运转得异常缓慢而滞涩。她感觉自己像是在一片浓雾中盲目地摸索，找不到任何方向。

　　反观顾屿，他几乎是以一种匀速的、稳定的节奏在进行着答题。当林未雨还在为选择题的前几道苦苦挣扎时，他似乎已经做完了所有的选择填空，开始攻克后面的大题了。那种举重若轻的姿态，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无声地刺穿着林未雨本就脆弱的神经。

　　原来，这就是真正的天才吗？

　　她想起曾经看过的那些青春小说里，总喜欢把成绩好的男生描写得如何勤奋刻苦，如何挑灯夜读。可现实却告诉她，对于某些人来说，学习，尤其是理科学习，真的可以是一种近乎本能的行为。他们不需要悬梁刺股，不需要题海战术，他们的大脑天生就为理解这些逻辑与规律而生。

　　而她呢？她只是一个靠着死记硬背和一点点不算太差的领悟力，在普通学生的队伍里艰难前行的普通人。

　　当考试结束的铃声终于响起时，林未雨几乎是虚脱般地放下了笔。她的试卷上，还留有大片的空白。那些她勉强写下的答案，连她自己都知道，正确率恐怕低得可怜。

　　老师们开始收卷，教室里响起一片如释重负又夹杂着懊恼的叹息声。

　　林未雨默默地收拾好自己的文具，低着头，随着人流往外走。她不敢去看顾屿，也不敢去听周围同学关于考题的讨论。那些声音，此刻在她听来，都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她的不自量力。

　　走廊里恢复了喧闹，考完试的学生们三五成群，激烈地讨论着刚才的题目，抱怨着题目的变态，或者炫耀着自己某道题的巧妙解法。

　　“……最后那道电磁复合场加微元的题也太坑了吧！”
　　“是啊，我连模型都没建立起来……”
　　“顾屿肯定做出来了吧？我看他好像很早就开始写大题了……”
　　“废话，人家那是谁啊……”

　　“顾屿”这个名字，像魔咒一样，频繁地出现在各种议论声中，伴随着钦佩、羡慕甚至是些许的嫉妒。

　　林未雨加快脚步，只想快点逃离这个地方，逃离这种无处不在的、关于天赋比较的窒息氛围。

　　“未雨！等等我！”周浩从后面追了上来，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表情，“我的妈呀，这题简直不是人做的！我感觉我就像个傻子在里面坐了两个小时！”

　　他的抱怨带着夸张的成分，试图活跃气氛。但林未雨却连一个勉强的笑容都挤不出来。

　　周浩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和紧抿的嘴唇，似乎明白了什么，收起了玩笑的表情，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真诚了许多：“没事儿，未雨。这种竞赛本来就是给那些变态准备的，咱们普通人参与一下，重在参与感受感受气氛就行了，别往心里去。走吧，我请你喝奶茶去，压压惊！”

　　林未雨摇了摇头，声音有些沙哑：“不用了，周浩。我……我想一个人静静。”

　　周浩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张了张嘴，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那……好吧。你自己回去小心点。”

　　林未雨独自一人走在回教室的路上。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却无法给她冰冷的心带来丝毫暖意。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在通往未来的道路上，有些界限，是努力也无法模糊的。文理分科的抉择近在眼前，这次失败的物理竞赛选拔，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打醒了她内心残存的、关于理科的最后一丝幻想。

　　她与顾屿，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两条截然不同的轨道上的行星。他有他的宇宙星辰，浩瀚无垠；而她，只能守着自己脚下的一亩三分地，在文字的方寸之间，寻找属于自己的微光。

　　那名为“天赋”的鸿沟，如此深刻，如此冰冷，横亘在她十六岁的春天里，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她抬起头，望着天边那轮即将沉落的、红得有些惨淡的夕阳，忽然觉得，青春这场迷蒙的烟雨，似乎比想象中，还要寒冷，还要让人无所适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