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烟雨迷蒙》琴枫落寒

46、球场上划过心口的弧光

　　青春期请允许我们极尽细腻地铺陈一个午后，将青春的悸动、竞争的汗液、隐秘的注视与无法言说的酸涩，都揉碎在篮球击地的每一声钝响里。身体里荷尔蒙在青春期涌动。

　　夏日的阳光像融化的琥珀，黏稠而透明，将云港三中的水泥篮球场浇筑得一片灿亮。风是凉的，但场上奔跑的少年们，每一个毛孔都蒸腾着灼热的白气。

　　“防守！防守！回防！”周浩粗哑的吼声如同投入沸水里的石子，瞬间被更鼎沸的喧嚣吞没。高一年级篮球联赛，三班对阵五班，正进行到最胶着的时刻。

　　林未雨和沈墨、周晓婉挤在看台最高的一级台阶上。周晓婉手里还捏着一本英语单词手册，偶尔低头飞快地瞥一眼，仿佛眼前这关乎班级荣誉的激战，还不及一个“abandon”来得重要。沈墨则完全不同，她几乎全程站着，双手紧握在胸前，每一次三班进攻，她都会情不自禁地向前倾身，喉咙里发出短促而压抑的惊呼，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牢牢锁在一个人身上——那个穿着白色7号球衣，在人群中穿梭如风的顾屿。

　　林未雨是安静的。她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臂弯里，像一只蜷缩的猫。她的目光也追随着那个7号，但更像是一片无意间飘落的羽毛，轻飘飘地，不敢久留。她看他运球时微微弓起的背脊，布料被汗水洇湿，贴出少年清晰而单薄的肩胛骨轮廓；看他突破时凌厉的假动作，带起一阵小小的旋风，卷起地面几片枯叶；看他跃起投篮时，手臂划破空气，那道弧线优美得近乎残酷，篮球在空中旋转，仿佛慢镜头，牵动着无数道目光，最终——“唰”地一声，空心入网。

　　“啊——！！顾屿！顾屿！”场边的女生们爆发出海啸般的欢呼，几个胆大的甚至喊破了音。沈墨也跟着跳了起来，脸颊绯红，用力拍着手。林未雨的心也跟着那声网响，轻轻悸动了一下，像被什么柔软的东西撞了。她低下头，假装被鞋带吸引了注意力，手指无意识地绞着。

　　“啧，至于么。”周晓婉合上单词本，推了推眼镜，声音平静无波，“不就是进个球。”她这话像是对着空气说的，又像是对身边两个魂不守舍的同伴说的。

　　沈墨立刻反驳，眼睛还盯着场上：“当然至于！你看顾屿刚才那个变向，多漂亮！五班那个大块头根本反应不过来！”她的语气里带着与有荣焉的骄傲。

　　林未雨没接话。她注意到顾屿进球后，并没有像周浩那样捶着胸口咆哮，他只是微微喘着气，撩起球衣下摆随意地擦了下额角的汗，露出一截劲瘦的腰腹。这个不经意的动作又引来一片压抑的低呼。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既不得意，也不兴奋，仿佛刚才那个精彩的进球与他无关。那种置身事外的疏离感，与他此刻在球场中心的位置形成一种奇异的矛盾，像一团迷雾，吸引着人想去探究。

　　“他好像……一点也不开心。”林未雨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在说。

　　比赛继续进行。五班显然对顾屿这个点加强了防守，派了两名队员对他进行包夹。顾屿的突破变得艰难，几次强行起跳投篮都在干扰下偏出篮筐。七班的比分被逐渐追上，反超。

　　周浩急得在场边大吼：“传球！给内线！打配合！”他的脸因为焦急和运动涨得通红，像一颗熟透的番茄。

　　顾屿抿着唇，眼神比刚才锐利了些。又一次，他在双人包夹中被逼到边线，几乎失去平衡。场边响起一片惋惜的叹息。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球要丢的时候，他却用一个背后运球，险之又险地从人缝中钻了出来，球像是黏在他手上一样。他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看篮筐，直接跳起，后仰。

　　阳光在他身后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金边，他整个人仿佛悬浮在半空，时间在此刻凝滞。林未雨屏住了呼吸，她能清晰地看到他额发甩出的汗珠，在空中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球离开了他的指尖，带着一种决绝的姿态飞向篮筐。

　　“砰！”球砸在篮筐后沿，高高弹起。

　　没进。

　　失落的声音还没来得及完全发出，一道黑影如同猎豹般蹿起，在所有人头顶——是周浩！他凭借惊人的弹跳，在对方中锋之前抢到了这个至关重要的前场篮板，落地，强起，打板！

　　球进了！三班再次领先！

　　这一次，欢呼声给了周浩。他兴奋地仰天长啸，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胸膛，然后转身，狠狠抱住了刚刚落地的顾屿，用力揉着他的头发。顾屿被他撞得踉跄了一下，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极淡的、无奈的笑意，也抬手回拍了一下周浩的背。

　　“看见没！这才叫配合！”周晓婉难得地扬了扬眉毛，语气里带着一丝赞许。

　　沈墨也松了口气，重新坐下来，小声对林未雨说：“刚才吓死我了，还以为顾屿那球要丢了。不过周浩真厉害，这篮板抢得……”

　　林未雨却还沉浸在顾屿那个后仰跳投的瞬间。那种即使在绝境中也依然保持的冷静与优雅，那种近乎执拗的、相信自己能创造奇迹的自信，还有投失后那一闪而过的……自嘲？她说不清。只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被那个身影轻轻烙了一下。

　　中场休息的哨声响起。队员们汗流浃背地走向场边，拿起矿泉水瓶仰头猛灌。汗水顺着他们的下颌线流淌，滴落在滚烫的地面上，瞬间蒸发。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属于青春和竞技的荷尔蒙气息。

　　女生们叽叽喳喳地围了上去，递水的，递毛巾的。沈墨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拿起早就准备好的、印着卡通图案的毛巾和一瓶功能饮料，快步走到了顾屿面前。

　　“给，擦擦汗吧。”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脸上飞起两朵红云。

　　顾屿正用球衣擦着脸，闻言动作顿了一下，他看了看沈墨，又看了看她手里的东西，并没有立刻去接，只是淡淡地说：“谢谢，不用。”

　　沈墨举着毛巾的手僵在了半空，脸上的红晕迅速褪去，变得有些苍白。周围几个女生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来，带着点看好戏的意味。

　　林未雨的心也跟着揪了一下。她看到顾屿绕开沈墨，径直走到放背包的地方，拿起自己那个磨得发旧的黑色水壶，沉默地喝着水。他的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冷硬。

　　周浩大大咧咧地接过另一个女生递来的水，咕咚咕咚灌了半瓶，然后抹了把嘴，对顾屿喊道：“阿屿，刚才那球传得漂亮！可惜我没接稳！”

　　顾屿“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就在这时，五班那边传来一阵骚动。他们的啦啦队格外卖力，几个穿着短裙的女生正在场边跳着整齐划一的加油舞，为首的一个女孩格外显眼，她身材高挑，模样靓丽，笑容灿烂得晃眼。她手里拿着一瓶水，目光直直地看向三班这边，或者说，是看向顾屿。

　　“喏，五班的班花，苏晴。”周晓婉用笔帽点了点那个方向，语气平淡地科普，“听说她以前初中就和顾屿一个学校，追过他。”

　　林未雨的心莫名一沉。

　　果然，下半场开始后，那个叫苏晴的女孩加油声格外响亮，几乎每一次顾屿触球，都能听到她清脆的“顾屿加油”。五班的防守动作也明显带上了火气，特别是针对顾屿，几次冲撞都几乎到了犯规的边缘。

　　在一次争抢篮板时，顾屿被对方的中锋狠狠撞倒在地，手肘擦过粗糙的水泥地，立刻泛起一片血红。

　　“嘟——！”裁判吹罚了犯规。

　　三班的同学都站了起来，发出不满的嘘声。周浩第一个冲过去，怒气冲冲地就要找对方理论，被顾屿拉住了。

　　林未雨的心脏在那一刻几乎停止了跳动。她看见顾屿皱着眉，自己从地上撑起来，低头看了看手肘的伤口，血珠正慢慢地渗出来。他没有喊疼，也没有抱怨，只是走到场边，让队医用喷雾简单处理了一下。

　　沈墨急得眼圈都红了，又想上前，却被周晓婉轻轻拉住了胳膊。“他现在需要的是处理伤口，不是嘘寒问暖。”周晓婉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

　　林未雨站在原地，脚像被钉住了。她想做点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她不是沈墨，没有那样理所当然上前关心的立场；她也不是周晓婉，能冷静地分析利弊。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同学，一个坐在看台上的旁观者。这种无力感，像细细的藤蔓，悄悄缠绕上她的心脏。

　　比赛继续。顾屿似乎被这次犯规激怒了，他的眼神变得比之前更加专注，甚至带上了一丝狠厉。接下来的几个回合，他完全接管了比赛。突破，急停跳投，三分线外冷箭穿心，甚至在被包夹时用出华丽的背后传球，助攻周浩轻松得分。

　　他像一把终于出鞘的利剑，寒光凛冽，所向披靡。球场成了他一个人的舞台，每一次得分，都是对刚才那次恶意犯规最响亮的回击。九班的士气被打压了下去，苏晴的加油声也变得稀疏落落。

　　终场哨声响起，三班以十分优势获胜。

　　巨大的喜悦淹没了三班的人群。同学们冲进场内，围着队员们欢呼。周浩被几个男生抬起来抛向空中，他发出哇哇大叫，脸上却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顾屿被几个人围着，拍打着肩膀。他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喘着气，汗水顺着发梢滴落。他似乎想挤出人群，目光在场边搜寻着什么。

　　林未雨站在欢呼的人群之外，看着被簇拥在中心的他。阳光在他身上镀了一层耀眼的光，使他看起来如此遥远，如同星辰。那一刻，胜利的喧嚣，同学的欢呼，仿佛都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变得模糊而不真切。她只清晰地听到自己心里，那一声轻轻的叹息，像秋叶落地的声音。

　　他找到了她想找的人吗？是那个为他准备了毛巾和饮料的沈墨？还是……

　　就在这时，顾屿的目光穿越了攒动的人头，不经意地，落在了她的方向。

　　隔着十几米的距离，隔着鼎沸的人声，他们的视线在空中短暂地交汇。

　　只有一秒。或许更短。

　　林未雨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垂下了眼睑，心跳如擂鼓。她不敢确定他是否真的看到了她，还是仅仅是她这个方向模糊的背景。

　　当她再抬起头时，顾屿已经收回了目光，正低头系着不知何时松开的鞋带。那个叫苏晴的五班班花，却拿着水和纸巾，穿过了人群，走到了他的面前。

　　“顾屿，你的手没事吧？擦擦汗。”苏晴的声音甜美，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将纸巾递了过去。

　　这一次，顾屿没有立刻拒绝。他看了看对方，又看了看自己还在隐隐渗血的手肘，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过了那张印着碎花的、散发着淡淡香气的纸巾，低声说了句：“谢谢。”

　　沈墨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紧紧咬住了下唇，眼眶迅速红了起来，猛地转身跑开了。

　　周晓婉摇了摇头，轻声道：“襄王有梦，神女无心。可惜，神女好像也不止一个。”

　　林未雨站在原地，秋日的风吹过，带着凉意，卷起她额前的碎发。她看着顾屿接过那张纸巾，看着苏晴脸上绽放出明媚而得体的笑容，看着周围同学或暧昧或起哄的眼神。

　　那颗刚才还因那个短暂对视而狂跳的心，一点点地，沉静下来。

　　原来，球场上划过的弧光，不止有篮球，还有那些无形却锋利的视线，它们交织、碰撞，轻易就能在年轻的心口，留下看不见的痕迹。

　　阳光依旧明亮，甚至有些刺眼。她眯起眼，觉得这秋日的天光，原来也可以如此，烟雨迷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