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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清明雨上 ...


  •   四月的云港市,似乎总是与雨水纠缠不清。不同于三月初春时节的温润细雨,也不同于盛夏时节电闪雷鸣的滂沱暴雨,四月的雨,带着一种特有的、黏稠而清冷的质感。它往往来得悄无声息,起初只是天际一抹化不开的灰霾,随后,细密如牛毛的雨丝便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不疾不徐,仿佛要这样一直下到地老天荒。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被浸润后散发出的、略带腥气的芬芳,以及一种万物生长又同时凋零的、矛盾的气息。教学楼红色的砖墙被雨水洇湿,颜色变得深沉而肃穆,像是凝固了的陈旧血液。香樟树的新叶被洗涤得油绿发亮,却在偶尔一阵裹挟着雨丝的冷风中,簌簌地抖落一地来不及完全舒展的、嫩黄的老叶。

      清明刚过不久,这场似乎永无止境的雨,便给整个校园都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属于怀念与感伤的滤镜。课间操取消了,体育课改成了自习,同学们大多被困在教室里,透过模糊的玻璃窗,望着外面一片迷蒙的、被雨水笼罩的世界。偶尔有几个不怕淋湿的男生,大呼小叫地冲过雨幕,奔向小卖部,溅起的水花和他们的喧闹声一样,短暂地打破了沉寂,又迅速被更广袤的雨声吞没。

      林未雨坐在靠窗的位置,手里握着一支笔,面前摊开着历史练习册,目光却有些失焦地落在窗外。雨丝斜斜地打在玻璃上,蜿蜒流下,像一道道透明的泪痕。远处的篮球场空无一人,湿漉漉的地面反射着天光,一片惨白。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都被这绵密的雨声过滤了,只剩下一种单调的、催人欲睡的沙沙声。

      自从陈露那场并不算真诚的道歉之后,班级里的气氛似乎进入了一种表面上的平和。流言蜚语像是被这场雨水暂时冲刷干净了,大家各自埋头于越来越繁重的课业,无暇他顾。她与沈墨之间,维持着一种客气而疏远的“休战”状态;与顾屿,更是形同陌路,仿佛中间隔着一道无形的、却又坚不可摧的冰墙。

      那场愚人节的闹剧,像一根尖锐的刺,深深地扎进了她的心里。虽然她表面上接受了道歉,试图让生活回归正轨,但那种当众被撕碎尊严的屈辱感,以及顾屿那双冰冷到近乎残忍的眼睛,却像烙印一样,留在了她青春的记忆里,时不时就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跳出来隐隐作痛。

      她努力地将所有精力投入到学习中去,用公式、定理、古文和单词来填满自己的大脑,试图借此麻痹那些纷乱复杂的情绪。然而,在这场无边无际的雨声里,那些被强行压抑的迷茫和细微的疼痛,却像水底的暗草一样,悄然滋生、蔓延。

      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临近放学,教室里有些躁动不安,同学们都在小声地收拾着书包,讨论着周末的安排,或者抱怨着这该死的天气。

      林未雨因为一道政治论述题卡了壳,迟迟没有理清思路,便想着等大家都走得差不多了,再安静地琢磨一会儿。周晓婉今天要去上数学竞赛的辅导班,提前跟她道了别。

      当放学铃声终于响起,教室里如同炸开的锅,同学们如同出笼的鸟儿,迫不及待地涌向门口,喧闹声、桌椅碰撞声、雨伞撑开的“嘭嘭”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嘈杂的洪流,很快便消散在走廊的尽头。

      不过短短几分钟,刚才还人声鼎沸的教室,便骤然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寥寥几个值日生,以及还在座位上与那道政治题较劲的林未雨。

      值日生很快打扫完毕,也互相招呼着离开了。教室彻底空了下来,只剩下林未雨一个人。窗外的雨声变得更加清晰,沙沙,沙沙,像春蚕在啃食桑叶,又像某种不知名的低语,敲打在人的心上。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准备继续和那道难题死磕到底。

      就在她刚刚重新拿起笔的时候,一阵极其细微的、几乎被雨声掩盖的音乐声,若有若无地飘进了她的耳朵。

      她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抬起头,侧耳倾听。

      声音似乎是从走廊那头传来的,断断续续,像是有人用手机在外放音乐。在这空旷寂静的教学楼里,这微弱的乐声显得格外突兀。

      是谁还没走?

      她本来并不在意,准备继续低头做题。但那旋律,却像一根柔软的丝线,不经意间缠绕住了她的听觉。

      那调子……有些熟悉。带着一种说不清的、婉转又哀伤的意味。

      她放下笔,不由自主地站起身,鬼使神差地、轻轻地走向教室门口。

      走廊里空无一人,光线昏暗,只有尽头安全出口的绿色指示牌散发着幽微的光。那音乐声变得清晰了一些,正是从走廊尽头那间通常用来堆放杂物、偶尔也被一些同学当作秘密基地的闲置空教室里传出来的。

      是谁会在那里?还在放着这样……悲伤的音乐?

      林未雨的心跳莫名地有些加快。她放轻脚步,像一只警惕的小猫,悄无声息地朝着那间空教室靠近。

      越走近,音乐声越清晰。是一个男歌手的声音,嗓音有些特别,带着一点点沙哑和慵懒,却又蕴含着一种深切的、化不开的忧伤。他唱的是——

      “……窗透初晓,日照西桥,云自摇……”
      “……想你当年荷风微摆的衣角……”

      是许嵩的《清明雨上》。

      林未雨的心猛地一跳。这首歌,她听过。在无数个用MP3打发时间的夜晚,在那些充斥着伤感说说的□□空间背景音乐里。许嵩,VAE,在那个网络歌手刚刚兴起的年代,他的歌,几乎成了无数少男少女青春里不可或缺的BGM,尤其是这种带着中国风韵味的、歌词古雅又充满疼痛感的歌曲。

      只是,她从未像此刻这样,觉得这歌声如此具有穿透力,每一个字,每一个音符,都像带着细小的钩子,精准地钩住了她心里那些潮湿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木雕流金,岁月涟漪……”
      “……七年前封笔,因为我今生挥毫只为你……”

      歌声在空荡的走廊里回荡,混合着窗外无尽的雨声,营造出一种无比寂寥而又动人的氛围。

      林未雨终于走到了那间空教室的门口。门虚掩着,留下一条窄窄的缝隙。

      她屏住呼吸,透过那条门缝,小心翼翼地朝里面望去。

      空教室里没有开灯,因为下雨,光线十分昏暗。废弃的课桌椅杂乱地堆放在角落,上面落满了灰尘。而在靠近窗户的位置,一个熟悉的身影,背对着门口,静静地站立在那里。

      是顾屿。

      林未雨的呼吸骤然一窒。

      他穿着白色的校服衬衫,身形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他没有打伞,窗户开着一条缝,细密的雨丝随风飘进来,打湿了窗台,也似乎给他的肩头蒙上了一层看不见的湿气。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微微仰着头,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那连绵不绝的雨丝。

      他的手机放在旁边一张布满灰尘的课桌上,屏幕亮着,正在单曲循环着那首《清明雨上》。微弱的手机光晕,映亮了他一小部分侧脸的轮廓,线条清晰而冷硬,却又在此刻,被那哀婉的歌声浸染上了一层浓得化不开的落寞。

      “……雨打湿了眼眶,年年倚井盼归堂……”
      “……最怕不觉泪已拆两行……”

      歌声还在继续,像潺潺的流水,流淌在这间空旷、昏暗、弥漫着尘埃和雨气的教室里,也流淌进了林未雨骤然收紧的心里。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顾屿。

      不是那个在篮球场上身姿矫健、引来无数欢呼的耀眼少年;不是那个在课堂上漫不经心、却总能轻易解出难题的理科天才;也不是那个在愚人节那天,眼神冰冷、动作决绝地撕碎纸条的冷漠男生。

      此刻的他,卸下了所有平日里或张扬或疏离的伪装,像一个迷了路的孩子,独自沉浸在一个无人可以触及的、悲伤的世界里。那背影,那姿态,那笼罩在他周围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低气压,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一种沉重的、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忧郁。

      他在想什么?

      是什么,会让这样一个看似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人,流露出如此深切的、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吞噬掉的哀伤?

      是因为这清明的雨吗?还是因为这歌里唱的,“年年倚井盼归堂”的等待,和“雨打湿了眼眶”的无奈?

      林未雨忽然想起,周浩曾经无意中提起过,顾屿和家里关系很僵,他父母管他很严,他经常不回家。她也想起,顾屿提及母亲时,那总是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阴郁眼神。

      难道……他的悲伤,与他的家庭有关?与某个……再也无法“盼归”的人有关?

      这个念头让林未雨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泛起一阵细密的、带着酸涩的疼痛。她发现自己之前对他的那些怨怼和畏惧,在此刻,竟然奇异地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好奇、同情和某种……莫名共鸣的复杂情绪。

      原来,他并不总是阳光耀眼,也并不总是冰冷如霜。他也会难过,也会在一个无人的角落,独自舔舐伤口,用一首悲伤的歌,来祭奠某些不为人知的往事。

      他们其实……都是被困在这青春迷局里的人,各自背负着不为人知的重量,在雨中踽踽独行。

      她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门口,隔着一条门缝,像一个不小心窥见了别人秘密的、心怀愧疚的旁观者。她没有勇气推门进去,也没有力气转身离开。只是这样静静地站着,听着那循环往复的悲伤旋律,看着那个沉浸在自身世界里的、孤独的背影。

      窗外的雨,依旧不知疲倦地下着。天色愈发昏暗,仿佛夜晚提前降临。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歌曲又循环了几遍,顾屿终于动了一下。他缓缓地低下头,伸出手,关掉了手机上的音乐。

      空教室里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窗外愈发清晰的雨声。

      他依旧没有转身,只是站在那里,沉默地望着窗外,仿佛化作了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林未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他发现自己在偷窥。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地向后退,生怕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

      直到退到足够远的距离,她才猛地转身,几乎是逃跑一般,快步朝着自己班级教室的方向走去。她的心跳得像擂鼓一样,脸颊也有些发烫,仿佛刚才做了一件多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回到空无一人的教室,她无力地坐回自己的座位,胸口依旧起伏不定。那道政治论述题依旧没有头绪,但她的大脑却一片混乱,根本无法思考。

      脑海里反复回响的,是《清明雨上》那哀婉的旋律,以及顾屿那孤独落寞的背影。

      她忽然发现,自己好像……从来都没有真正认识过顾屿。她所看到的,或许只是他愿意展示给外界看的、冰山的一角。而隐藏在海平面下的,是更庞大、更复杂、也更令人心碎的真相。

      那个在雨中听《清明雨上》的顾屿,与那个在阳光下打篮球的顾屿,那个在教室里冷漠疏离的顾屿,以及那个在愚人节撕碎纸条的顾屿……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或者,这些都是他,一个被各种矛盾和秘密撕扯着的、孤独而痛苦的灵魂。

      窗外的雨,还在下。沙沙,沙沙,像永无止境的叹息。

      林未雨望着窗外迷蒙的雨幕,心里也像是被这雨水浸透了,一片潮湿冰凉。那些关于流言、关于道歉、关于屈辱的情绪,在此刻,似乎都被这更大的、关于成长和生命的迷惘与悲伤所冲淡了。

      她想起不知在哪里看过的一句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有些能说,有些只能沉默。”

      而顾屿的故事,显然属于后者。

      她拿起笔,在空白的草稿纸上,无意识地写下了四个字——

      清明雨上。

      墨迹在纸上慢慢洇开,像被雨水打湿的回忆,模糊而忧伤。

      在这个潮湿的、弥漫着悲伤旋律的黄昏,林未雨仿佛透过那条狭窄的门缝,窥见了一个少年隐藏在坚硬外壳下,那片不为人知的、柔软而疼痛的内里。而这惊鸿一瞥,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她原本就不平静的青春水面上,再次激荡开一圈圈复杂难言的涟漪。

      雨,何时才会停呢?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这场名为青春的雨,似乎下得比她想象中,还要漫长,还要迷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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