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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道歉的重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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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人节那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像一场没有预兆的冰雹,将林未雨内心那点刚刚探出头、还未来得及分辨是何物种的嫩芽,彻底砸进了冰冷的泥土里。顾屿撕碎的不仅仅是那张写着“我喜欢你”的纸条,更像是一把无形的、冰冷的利刃,在她与他之间,划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鸿沟。
那天之后,林未雨变得更加沉默。
她不再试图与顾屿有任何形式的交流,哪怕是眼神的偶然交汇,她也会像受惊的含羞草一样,飞快地收回视线,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的课本和练习册上。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将自己从那场公开处刑般的难堪中剥离出来,才能用知识的壁垒,将自己那颗仍在隐隐作痛的心包裹起来。
她甚至有些害怕坐在他前面。那个曾经让她偶尔会心跳加速、浮想联翩的位置,如今却像是一个无形的刑场,每一分每一秒都提醒着她那天的屈辱。他的每一次翻书声,每一次轻微的咳嗽,甚至只是他存在的那种气息,都像细小的针,不断地刺穿着她努力维持的平静假象。
班级里的气氛也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关于林未雨和顾屿的流言,因为那场“撕纸条事件”而达到了一个高峰,随后又像退潮的海水般,诡异地平息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默和偶尔投向林未雨的、带着同情或好奇的一瞥。
没有人再公开提起那件事,仿佛那只是愚人节一个过于恶劣、最终玩脱了的玩笑。但那种无形的压力,却如同云港市春天潮湿的空气,弥漫在教室的每一个角落,沉甸甸地压在林未雨的心上。
沈墨似乎想对林未雨说些什么,有几次课间,她都欲言又止地看着林未雨,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愧疚,或许还有一丝同为“沦落人”的感慨?但林未雨只是避开了她的目光,她现在没有心力去处理任何复杂的人际关系,只想把自己缩进一个坚硬的壳里,独自舔舐伤口。
周晓婉依旧是她身边最稳定的存在。她没有过多的安慰,只是偶尔会默默地将剥好的橘子分她一半,或者在她对着数学题发呆时,用笔轻轻敲敲她的桌面,递过来一张写有解题思路的纸条。这种无声的陪伴,像寒冷冬夜里一盏并不明亮却持续燃烧的小灯,给了林未雨些许微不足道、却至关重要的暖意。
就这样,在一种压抑而诡异的平静中,几天时间悄然流逝。
直到一个课间,这种脆弱的平静,被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打破了。
那天下午的第二节课后,有二十分钟的长课间。大部分同学都离开教室去操场活动,或者三三两两地聚在走廊里聊天。林未雨因为前一天晚上没睡好,有些头疼,便趴在桌子上假寐。周晓婉坐在她旁边,安静地看着一本英文原版小说。
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操场上体育课的哨声和同学们的喧哗。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迟疑的脚步声,在林未雨的课桌旁停了下来。
林未雨没有抬头,她以为是哪个同学路过。直到那脚步声在原地踌躇了片刻,并没有离开,而且,她感觉到一道视线,正牢牢地钉在她的背上。
她有些疑惑地抬起头。
映入眼帘的,是陈露那张带着明显不安和紧张的脸。
陈露?她来做什么?
林未雨的心下意识地一紧。陈露,那个总是用挑剔目光打量别人,据说是之前她和顾屿流言源头的女生。她和陈露平日里几乎没有任何交集,唯一的联系,可能就是周浩——陈露似乎对周浩有着超乎寻常的关注,而周浩又常常来找林未雨问问题。
难道……又是因为周浩?
林未雨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起来,心里升起一丝戒备和厌烦。她真的已经受够了这些莫名其妙的人际纠缠。
陈露站在她桌前,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眼神躲闪,不敢与林未雨对视。她的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嘴唇嗫嚅了几下,似乎想说话,却又发不出声音。
周晓婉也放下了手中的书,抬起头,推了推眼镜,冷静地审视着陈露,目光像探照灯一样,似乎能穿透她表面的不安,直抵内心。
周围的几个还没离开的同学,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异常,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教室里的空气仿佛又凝固了几分。
“有……有事吗?”林未雨率先开口,声音因为刚趴着而带着一丝沙哑,语气尽可能地保持平静。
陈露像是被她的声音惊了一下,身体几不可察地抖了抖。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极大的决心,猛地抬起头,直视着林未雨,声音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尖利和颤抖:
“林未雨!对……对不起!”
这一声“对不起”,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吸引了教室里所有剩余同学的目光。大家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惊讶地看着这边。
林未雨也愣住了。
对不起?陈露为什么要跟她道歉?为了之前的流言?可是流言已经平息了,而且似乎也并非她一个人传播的。
就在林未雨疑惑不解的时候,陈露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一股脑地说了下去,语速快得几乎有些语无伦次:
“愚人节……愚人节那张纸条……是……是我写的!是我让别人递给你的!对不起!我真的……真的没想那么多!我只是……只是想开个玩笑……”
她的话,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林未雨脑海中的迷雾。
原来……是她!
那张让她心跳加速、面红耳赤,又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遭受了巨大屈辱的纸条,那个恶劣的愚人节玩笑的始作俑者,竟然是陈露!
一股混杂着愤怒、委屈和荒谬感的情绪,像火山喷发一样,猛地冲上了林未雨的头顶。她的脸颊瞬间变得滚烫,手指不受控制地收紧,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的软肉里。
她死死地盯着陈露,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周围的同学也发出了低低的惊呼和窃窃私语。
“天啊,原来是陈露……”
“这玩笑开得太过分了吧……”
“未雨那天多尴尬啊……”
陈露被林未雨的目光看得更加慌乱,她急急地解释道:“我……我真的没想伤害你!我就是……就是看到周浩老是来找你问问题,跟你说话……我……我心里不舒服……我一时冲动,就想……就想恶作剧一下……我以为……以为是愚人节,大家笑一笑就过去了……我没想过顾屿他会……他会那样……”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带了哭腔,眼圈也红了起来。
原来如此。
一切的根源,竟然在这里。
不是因为顾屿,也不是因为沈墨,而是因为周浩。因为陈露对周浩那点隐秘的、不为人知的喜欢,以及由此衍生出的嫉妒和不安。而她林未雨,不过是无辜被卷入这场单恋风暴中心的、最倒霉的靶子。
荒谬。真是太荒谬了。
林未雨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凉意,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全身。她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玩笑,承受了那样难堪的当众羞辱,感受到了心被瞬间撕碎的疼痛,而这一切,竟然只是因为另一个女孩那点微不足道的、见不得光的嫉妒?
她看着眼前这个眼圈发红、看似楚楚可怜的陈露,心里却生不出一丝一毫的同情,只有一种深深的、无法言说的疲惫和荒诞感。
青春的剧场里,似乎总是充斥着这样阴差阳错的伤害。一个人无心的一句话,一个微不足道的举动,甚至只是一个隐藏在心底的、未曾言明的情绪,都可能像蝴蝶效应一样,在另一个人的人生里,掀起一场毁灭性的风暴。
“所以……”林未雨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过木头,“就因为你觉得周浩跟我走得近,你心里不舒服,你就用这种方式……来‘开玩笑’?”
她的语气很平静,甚至没有太多的怒气,但那平静之下蕴含的冰冷和失望,却让陈露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对……对不起……我真的知道错了……”陈露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用手背胡乱地抹着眼泪,哽咽着说,“我没想到后果会这么严重……我看到顾屿那样对你……我……我真的很后悔……我这几天都睡不着觉……我……”
“你后悔的,是没想到顾屿的反应会那么激烈,让你意识到了这个玩笑的恶劣程度,让你自己受到了良心的谴责,对吗?”一个冷静的声音插了进来,是周晓婉。
她不知何时已经合上了书,目光锐利地看着陈露,语气平淡,却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陈露道歉话语中隐藏的、不那么纯粹的部分。
“如果你这个玩笑的对象,不是林未雨,或者说,顾屿没有做出那样的反应,只是当成一个普通的愚人节笑话一笑了之,你还会站在这里,如此郑重其事地道歉吗?你会为你传播过的、关于林未雨和顾屿的其他流言道歉吗?”
周晓婉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像一连串冰冷的箭矢,射向陈露。
陈露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张了张嘴,想要辩解,却发现自己在周晓婉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下,无所遁形。她确实后悔,后悔事情闹得太大,后悔自己可能因此被孤立、被指责。但那些她曾经出于各种复杂心理而散布出去的、关于林未雨和顾屿的只言片语,她是否真的感到愧疚?恐怕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
她的沉默,无疑是最好的答案。
林未雨看着哑口无言的陈露,心里那片荒凉的冰原,似乎又扩大了一些。她忽然觉得有些可笑,也有些可悲。
她摆了摆手,打断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她感觉很累,从心底深处透出来的疲惫。
“好了,别说了。”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深深的倦意,“我接受你的道歉。”
陈露猛地抬起头,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林未雨,眼泪还挂在睫毛上。
周围的同学也露出了诧异的表情。就这么……接受了?林未雨的平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未雨,你……”周晓婉也微微蹙眉,看向林未雨。
林未雨对周晓婉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然后,她重新看向陈露,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疏离的、不容靠近的淡漠。
“你的道歉,我收到了。”她缓缓地说道,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但是,陈露,道歉并不能抹去已经发生的事情。那张纸条带来的尴尬和难堪,是真实存在过的。顾屿的反应,也是真实发生过的。它们就像钉在木头上的钉子,即使拔掉了,那个洞眼也会永远留在那里。”
她顿了顿,看着陈露渐渐变得灰败的脸色,继续说道: “我接受道歉,不代表我原谅了你,或者这件事就可以当作没发生过。我只是……不想再继续纠缠在这件事情上了。很累。”
她说的是实话。她真的觉得精疲力尽。愤怒、委屈、讨要说法……这些情绪都需要耗费心力,而她现在已经没有多余的能量去应付这些了。她只想让这件事快点过去,让生活恢复它本该有的、平淡如水的样子。
“以后……”林未雨轻轻吸了一口气,“我们还是保持普通的同学关系就好。至于周浩,”她提到这个名字时,看到陈露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他来找我问问题,只是单纯的同学之间的互助。如果你在意,可以直接跟他沟通,或者……也可以来告诉我,我可以尽量回避。请不要再用这种……伤害别人的方式,来表达你自己的情绪。”
她说得很慢,很清晰,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通透和冷静。
陈露呆呆地站在那里,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林未雨的这番话,比她预想中的任何斥责和哭闹,都更让她无地自容。那种平静的、不带任何情绪的陈述,比愤怒的指责更具力量,像一面冰冷的镜子,清晰地照出了她行为的幼稚和不堪。
“我……我知道了……对不起……”陈露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她像逃跑一样,转身匆匆离开了林未雨的课桌,背影带着仓皇和狼狈。
围观的同学也渐渐散开,只是投向林未雨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复杂的意味,有同情,有钦佩,也有若有所思。
教室里恢复了安静,仿佛刚才那场风波从未发生过。
周晓婉看着林未雨,沉默了片刻,才轻声说道:“你比我想象的要坚强。”
林未雨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不然呢?大哭大闹一场?还是逼着她给我磕头认错?”她转过头,望向窗外明媚得有些刺眼的阳光,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晓婉,你知道吗?有时候,接受一个并不真诚的道歉,并不是因为大度,而是因为……算了。”
她咽回了后面的话。
而是因为,除了接受,你别无选择。因为你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实,无法抚平已经造成的伤害。除了带着这些伤疤继续往前走,你还能怎么样呢?
青春的疼痛,很多时候,并不在于它有多么撕心裂肺,而在于它的无奈和隐忍。你只能默默地吞下那些委屈和苦涩,然后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继续微笑着,走向下一个未知的明天。
周晓婉看着她笼罩在阳光中、却显得格外单薄和寂寥的侧影,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将手边那本英文小说,又往林未雨的方向推近了一点。
在那本书的扉页上,用钢笔写着一句英文谚语,字迹工整而有力:
“What doesn't kill you makes you stronger.”(那些杀不死你的,会使你更强大。)
林未雨的目光无意中扫过那句话,微微一怔。
杀不死吗?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经过这一切,有些东西,在她心里,已经永远地改变了。那份对青春或许还残存着的、不切实际的浪漫幻想,正在一点点地被冰冷的现实消磨、瓦解。
而她,只能在这迷蒙的烟雨中,独自摸索着,踉跄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