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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愚人节的玩笑与真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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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第一天,天空是一种被水洗过的、近乎透明的蓝色,几缕薄云像被扯散的棉絮,漫不经心地漂浮着。阳光带着初夏将至的暖意,慷慨地洒满云港三中的校园,将教学楼红色的砖墙映照得格外鲜艳,香樟树新生的嫩叶绿得发亮,仿佛每一片都在进行光合作用,呼吸间都是草木蓬勃生长的气息。
这是一个适合恶作剧的日子。空气里似乎都漂浮着一种蠢蠢欲动的、恶作剧的因子。从早自习开始,教室里就时不时爆发出几声刻意压低的、带着得逞意味的窃笑,以及被捉弄者后知后觉的、半真半假的嗔怪。
“喂!谁把我文具盒里的笔都换成筷子了?”
“哎呀!我的鞋带怎么被绑在椅子腿上了!”
“黑板擦上怎么全是粉笔灰?谁干的!”
诸如此类的小玩笑,像投入湖面的小石子,激起一圈圈快乐的涟漪,暂时冲散了月考临近带来的紧张压抑气氛。连平日里最严肃的周晓婉,她的笔袋里都被不知谁塞了一颗包装花花绿绿、一看就知道味道会很诡异的怪味糖,她只是面无表情地拿出来看了看,然后又塞了回去,继续演算她的物理题,仿佛那只是一块普通的橡皮。
林未雨也被这种氛围感染,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浅淡的笑意。她看着前排的沈墨正和一个女生互相往对方背后贴写着“我是笨蛋”的纸条,沈墨笑得前仰后合,眉眼弯弯,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活泼开朗、无忧无虑的女孩,似乎前几天在小花园里那个浑身是刺、言辞尖锐的沈墨只是一个幻觉。
自从那次被周晓婉强行“调解”之后,她和沈墨之间的关系,进入了一种奇怪的“休战”状态。不再有刻意的忽视和冰冷的对峙,但也远没有恢复到从前的亲密无间。她们会像普通同学一样对话,比如“老师刚才说什么?”“作业交了吗?”,礼貌,疏离,像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墙,看得见彼此,却触摸不到温度。
林未雨知道,那道裂痕还在,只是被暂时掩埋了起来。周晓婉的话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剖开了脓包,但也留下了需要时间愈合的伤口。她不再试图去强行修补什么,只是默默地、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来之不易的平静。她心里还存着一丝渺茫的希望,或许时间真的能冲淡一切,包括误会,包括嫉妒,包括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
上午第二节是语文课。周老师讲的是李商隐的《锦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周老师用他那特有的、带着一点磁性又饱含情感的声音吟诵着,目光扫过台下青春洋溢却又各怀心事的面孔,“同学们,李商隐的诗,总是这样,充满了朦胧的美感,和一种追忆往昔的怅惘。‘惘然’,这个词用得多好。那种迷茫,那种失落,那种事过境迁之后才恍然惊觉的复杂心绪……青春里,很多感受,或许也要等到很多年以后,我们才能真正懂得,才会生出这种‘惘然’吧。”
林未雨听着,心里微微一动。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目光不由自主地、极其轻微地向后瞥了一眼。顾屿就坐在她斜后方,她能感觉到他的存在,像一块磁石,无声地牵引着她的部分注意力。他此刻是什么表情?是在认真听讲,还是又在神游天外,或者……在草稿纸上演算着那些她永远也看不懂的物理公式?
她不敢回头看得太明显,只能用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他一个模糊的轮廓。他好像……用手支着额头,挡住了大半张脸,看不清神情。
心脏,没来由地轻轻跳快了一拍。她赶紧收回视线,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课本上那些晦涩难懂的诗句上。只是当时已惘然……她和顾屿之间,那些零碎的、被沈墨一一列举出来的“特殊对待”,在当时,她似乎也并未觉得有什么特别,如今被流言和沈墨的质问放大之后,再回想起来,竟也品出几分模糊的、难以言喻的滋味,让她心里有些发慌,又有些……莫名的、细微的悸动。
下课铃声终于响起,打破了教室里因为古典诗词而弥漫开的、略带伤感的氛围。同学们如同解除了定身咒,瞬间活跃起来。
林未雨整理着桌上的课本和笔记,准备和下节课用的东西。就在这时,一个坐在靠走廊位置的、平时和林未雨没什么交集的矮个子男生,磨磨蹭蹭地走了过来,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紧张和恶作剧成功的兴奋表情,飞快地将一个折叠成小方块的信纸一样的东西,塞到了林未雨摊开的语文书下面。
“那……那个……有人让我给你的。”男生结结巴巴地说完,不等林未雨反应,就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飞快地跑回了自己的座位,还差点撞到别人的课桌。
林未雨愣住了。
周围有几个一直注意着这边动静的同学,发出了几声暧昧不明的低笑,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
她的心,猛地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混合着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像藤蔓一样悄然缠绕上来。她看着语文书下那个小小的、方方正正的“信纸”,手指有些僵硬。
是什么?
恶作剧吗?今天是愚人节。
可是……万一是……
她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顾屿那双总是带着些许淡漠和疏离的眼睛。会是他吗?可能吗?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她自己强行按了下去。怎么可能?他那样的人……可是,如果不是他,又会是谁?用这种方式……
她感到自己的脸颊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烫,像有两团小火苗在燃烧。她能感觉到周围那些若有若无的、带着探究和好奇的目光,像聚光灯一样打在她身上。前排的沈墨似乎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转过头来,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有关切,有疑惑,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林未雨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她告诉自己,这大概率只是一个愚人节的玩笑,不能当真,不能表现出任何异常。她故作平静地、慢吞吞地伸出手,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拈起那个小方块。
纸张是普通的作业本纸,折叠得很仔细,边角对齐,显示出传递者某种程度的郑重。
她的心跳得更快了,像一面被胡乱敲响的小鼓。她偷偷瞄了一眼顾屿的方向,他依旧维持着那个用手支着额头的姿势,好像对周围发生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颤抖着手指,她一层一层地,拆开了那个小方块。
动作很慢,仿佛在拆解一个危险的炸弹。
终于,纸张被完全展开。
上面只有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是用蓝色的中性笔写的,字迹算不上好看,甚至有点歪歪扭扭,带着一种刻意的、模仿的痕迹,但依然能清晰地辨认出来——
“我喜欢你。”
没有署名。
轰——!
仿佛有一道惊雷在林未雨的脑海里炸开。整个世界的声音都在瞬间褪去,只剩下她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声,咚咚咚,震耳欲聋。血液似乎一下子全部涌上了头顶,脸颊滚烫得几乎要燃烧起来。她的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有一瞬间的发黑。
喜欢……你……
这两个字,像带着魔力,瞬间击溃了她所有的心理防线。尽管一再告诫自己这可能是玩笑,但当这四个字真真切切地出现在眼前时,那种巨大的、排山倒海般的冲击力,还是让她彻底慌了神。
是谁?到底是谁?
她的第一反应,依旧是那个坐在她身后、身影淡漠的少年。会是他吗?这歪歪扭扭的字迹,是他为了掩饰而故意写的吗?他那样骄傲的人,会用这种方式……表白?
混乱的思绪像一团乱麻,纠缠在一起,理不出头绪。她死死地盯着那四个字,仿佛要将纸张看穿。羞赧、慌乱、不知所措,还有一丝隐秘的、连她自己都唾弃的欣喜,像打翻的调色盘,在她心里混杂成一种难以形容的颜色。
周围的低笑声和窃窃私语声更明显了。她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聚焦在她身上,带着各种意味——好奇、羡慕、看好戏的、或许还有嫉妒的……
“哇哦——”
“是谁啊?这么大胆?”
“愚人节告白?真的假的?”
这些声音像蚊子一样在她耳边嗡嗡作响,让她更加无措。她下意识地想把纸条藏起来,像藏起一个烫手的罪证。她慌乱地将纸条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手心,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软肉里,带来一丝尖锐的疼痛,才让她稍微找回了一点理智。
就在这时,不知道是哪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男生,带着起哄的腔调,朝着教室后排喊了一声:“顾屿!你看人家林未雨收到情书了!你不表示表示?”
这一声,像一块巨石投入原本就暗流涌动的湖面,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转向了顾屿的方向。
林未雨的心脏骤然缩紧,几乎要停止跳动。她猛地抬起头,也看向了顾屿。
顾屿终于放下了支着额头的手,抬起了脸。他的表情很平静,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冷漠。阳光透过窗户,照亮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也照亮了他眼中那一片深不见底的、没有任何波澜的漆黑。他淡淡地扫了一眼那个起哄的男生,然后又将自己的视线,转向了林未雨。
那目光,像西伯利亚的寒流,冰冷,锐利,带着一种审视的、甚至是……厌恶的意味。
林未雨被他看得浑身一僵,攥着纸条的手心里瞬间沁出了冷汗。那刚刚因为那四个字而升起的一点点隐秘的欣喜,瞬间被这冰冷的视线冻结、粉碎。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想解释,想说这也许只是个玩笑,想问他……是不是他写的。
可是,在他的目光下,所有的言语都显得那么多余和可笑。
就在这片诡异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中,顾屿缓缓地站起身。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他穿过几排课桌,朝着林未雨的方向走了过来。
每一步,都像踩在林未雨的心尖上。
他……他要做什么?
在全班同学屏息凝神的注视下,顾屿走到了林未雨的课桌旁。他甚至没有看林未雨一眼,目光直接落在了她那只紧紧攥着、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上。
然后,他伸出手,动作快得几乎让人反应不过来。
他一把从林未雨紧握的手心里,将那团被揉得皱巴巴的纸条抽了出来。
林未雨惊愕地看着他,大脑一片空白。
顾屿面无表情地展开那张纸条,目光在那四个字上停留了不到一秒。随即,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残酷的冷笑。
下一秒,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他毫不犹豫地、用力地将那张纸条撕成了两半,然后是四半,八半……直到它变成一堆无法拼凑的碎片。
他抬起手,将那一把碎纸屑,随手抛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和留恋。
“无聊。”
他吐出两个冰冷的字眼,声音不大,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林未雨最后一道防线。
说完,他看也没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浑身僵硬的林未雨,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重新拿起一本书,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令人厌烦的闹剧。
教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顾屿这突如其来的、冷酷到极致的举动惊呆了。
那不仅仅是否认,那是一种彻底的、毫不留情的践踏。他将那份可能是玩笑、也可能藏着一丝真心的“告白”,连同林未雨那瞬间的慌乱和隐秘的期待,一起撕碎,扔进了垃圾桶,并且盖上了“无聊”的印章。
林未雨呆呆地站在原地,像一尊被瞬间抽走了灵魂的雕塑。脸颊上的滚烫在瞬间褪去,变得一片冰凉,毫无血色。她看着垃圾桶里那些白色的碎屑,感觉自己的心仿佛也随着那些纸片,被撕成了无数片,然后被无情地丢弃。
屈辱。
巨大的、排山倒海般的屈辱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比之前被沈墨误解、被流言中伤,更要强烈百倍、千倍。
她就像一个站在舞台中央的小丑,刚刚因为一个可能的“惊喜”而暗自悸动,下一秒就被聚光灯下的主角亲手推下了深渊,摔得粉身碎骨。
周围那些目光,此刻不再是好奇和探究,而是变成了怜悯、同情、幸灾乐祸,甚至是……看笑话。
她甚至能听到有人极低地吸了一口冷气,以及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
“我的天……”
“顾屿也太……”
“未雨好可怜啊……”
这些声音,像针一样扎在她的耳朵里。
她的视线开始模糊,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水汽。她死死地咬住自己的下唇,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控制住没有让眼泪当场掉下来。不能哭,绝对不能哭。在这里哭出来,就真的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了。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坐回了自己的座位,背脊挺得笔直,僵硬得像一块木板。她低下头,假装整理桌面上的书本,手指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前排的沈墨回过头,担忧地看着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口。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同情,或许……还有一丝如释重负?林未雨已经没有心力去分辨了。
周晓婉也转过头,看了林未雨一眼,她的目光依旧冷静,但微微蹙起的眉头显示了她并不赞同顾屿的处理方式。她递过来一张新的纸条,上面写着:“冷静。愚人节的把戏,不必当真。”
林未雨看着那行工整的字迹,心里却是一片荒芜。是啊,愚人节的把戏。可是,顾屿的反应,却比任何恶作剧都更伤人。他甚至连一丝一毫的余地都没有留,用最决绝的方式,撇清了一切。
她终于明白了周晓婉曾经说过的话。顾屿,他是一个独立的、难以捉摸的个体。他的行为,他的选择,可能根本与她们无关,只是源于他自身的性格和处境。
而他的处境,他的内心,究竟藏着怎样的冰山,才会让他对这样一件小事,做出如此激烈而冷酷的反应?
她不懂。
她只知道,那一刻,他眼中的冰冷和厌恶,是真实存在的。那被撕碎后丢弃的,不仅仅是一张可能写着玩笑的纸条,还有她那份刚刚萌芽、还未来得及仔细分辨,就被彻底扼杀在摇篮里的、微小而脆弱的悸动。
青春的剧场,总是这样充满戏剧性。前一秒可能还是朦胧的甜蜜和期待,下一秒就可能变成公开处刑般的难堪和心碎。
窗外,阳光依旧明媚,香樟树叶依旧碧绿。但林未雨却觉得,整个世界的颜色,都在那一刻,黯淡了下去。
那四个字——“我喜欢你”,像一个最恶毒的玩笑,和一个最疼痛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这个愚人节的上午。
而那个撕碎纸条的少年,依旧坐在她的身后,沉默得像一座遥远的、覆盖着万年冰雪的孤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