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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皇宴 ...

  •   大安九年的重阳。

      那时的长安城,尚未被新历三年的风雪覆盖,秋光正好,澄澈如洗。太液池畔,菊花开得正盛,千姿百态,争奇斗艳,将皇家园林点缀得富丽堂皇。九曲回廊上,宫人们捧着各色菊花糕、茱萸酒穿梭往来,空气中弥漫着甜香与酒香,还有那属于盛世的、无忧无虑的欢愉气息。

      年仅七岁的李昭仪,穿着一身崭新的胭脂红宫装,坐在麟德殿内属于她的位置上。这是她第一次被允许参加如此盛大的宫宴,小小的脊背挺得笔直,努力模仿着母后那般端庄的仪态,但那双明亮的眼睛,却忍不住好奇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

      鎏金蟠龙柱高耸,支撑着绘满祥云仙鹤的藻井,宫灯如昼,将殿内映照得金碧辉煌。丝竹管弦之声悠扬,舞姬们彩袖翻飞,裙裾旋舞,如繁花绽放,又如彩蝶纷飞。这一切,在年幼的李昭仪眼中,都新奇得如同另一个世界。

      她的目光,很快被对面席位上一个小女孩吸引。

      那女孩看着与她年岁相仿,穿着一身罕见的、泛着月光般柔和光泽的苏绣襦裙,裙摆上精致的缠枝莲纹,随着她的动作若隐若现。她不像其他官家小姐那般拘谨或喧闹,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一双灵动的眼睛却不安分地转动着,时而落在舞姬的衣饰上,时而瞥向官员们案前的器皿,小巧的指尖还在案几下方无声地轻点,仿佛在计算着什么。

      「苏州织造苏家,苏妤。其母明与卿与明知韫娘娘乃表亲。可亲近。」

      仿佛是感应到了她的注视,那女孩也抬起头来,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一瞬间,某种奇妙的联系在无声中建立。苏妤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对着李昭仪露出了一个狡黠而友好的笑容,还悄悄眨了眨眼。

      宴会进行到一半,孩子们难免坐不住。在李昭仪借着更衣之名,由宫女陪着溜到殿外透气的片刻,那个穿着苏绣月华裙的身影,也像只灵巧的猫儿般跟了出来。

      “你是昭仪殿下?”苏妤的声音清脆,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软糯,却没有寻常官眷见到皇室成员的惶恐,只有纯粹的好奇。

      李昭仪点了点头,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似乎还要大胆几分的女孩:“你是苏妤?”

      “殿下知道我?”苏妤眼睛一亮,随即又皱了皱小巧的鼻子,压低声音抱怨道,“这宫宴好生无趣,还不如我们苏州的茶会有意思,至少点心花样多些。”

      这般率真的言语,让一直紧绷着神经的李昭仪也不由得放松下来。两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很快便在开满菊花的回廊下熟络起来。苏妤给她讲江南的趣事,讲苏家商船出海带回的稀奇玩意儿;李昭仪则告诉她宫里的规矩,还有那些看似威严的大臣们私下里的糗事。银铃般的笑声,淹没在喧嚣的宴乐声中,成了那个重阳节里,独属于她们二人的秘密。

      “表姐,”苏妤忽然换了称呼,语气带着孩童式的认真,“等我长大了,要把我们苏家的绸缎铺子开到长安来,开到皇宫跟前!到时候,我给表姐做最最好看的衣裳,比今天那些舞姬穿的还好看!”

      李昭仪被她的豪言壮语逗笑了,也认真地回应:“那等我……等我以后能自己做主了,我一定让你把铺子开进皇城里来!”

      稚嫩的指尖勾在一起,立下了看似天真,却不知为何深植于心的约定。

      然而,孩童的友谊净土,终究无法完全隔绝成人世界的暗流。当她们手牵着手准备溜回大殿时,在转角处,差点撞上一个人。

      那是一个身着杏黄色蟒袍的少年,约莫十三四岁年纪,面容尚带稚气,眼神却已有几分属于东宫的倨傲与阴沉。正是太子李钧。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两个手牵手的小女孩,目光尤其在李昭仪身上停留片刻,嘴角扯出一抹与其年龄不符的冷笑:“皇妹倒是好兴致,不在殿内聆听圣训,倒与商贾之女在此嬉闹。”

      那“商贾之女”四个字,被他咬得格外重,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苏妤的小脸瞬间涨红,想要反驳,却被李昭仪悄悄拉住了手。

      “皇兄。”李昭仪垂下眼帘,依着规矩行礼,声音不大,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维护,“苏表妹是母后请来的客人。”

      李钧哼了一声,目光在两人紧握的手上扫过,那眼神冰冷,让李昭仪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寒意。留下一句,“母后对你如此管教,也不过如此。”拂袖而去,但那瞬间的对峙,却像一粒冰冷的种子,埋入了这个本该温暖的重阳夜。

      「太子不喜苏家,亦不喜你与苏家亲近。谨记。」

      心底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清晰了一分。

      李昭仪深知太子的意思,太子为先皇后所诞,先皇后薨后,明知韫成了皇后,随后诞下了李昭仪。皇帝为了培养太子和皇后的感情,将小李钧放入明知韫院中抚养,可明知韫对这个自小小气算计的孩子谈不上一点喜欢,便等大了些就送了出去。

      宫中无人不知皇后虽严苛,但却实打实偏爱长公主,李昭仪性格内敛,乖巧伶俐,明知韫爱子心切,自断奶后,便放入宫中亲自教导。

      因此,就算李昭仪日日受罚,太子李钧也渴望得到如此的爱。

      终究是小孩子心性。

      宴席终了时,明月已上柳梢头。

      宫门前,车队络绎离去。苏妤被嬷嬷牵着,一步三回头地望向李昭仪。在登上马车前,她忽然挣脱嬷嬷的手,飞快地跑回来,将一个小小的、绣着缠枝莲纹的香囊塞到李昭仪手里。

      “表姐,给你!里面是晒干的桂花和茉莉,可香了!想我的时候就闻一闻!”她飞快地说完,不等李昭仪回应,便又像只受惊的小鹿般跑开了。

      李昭仪握着那只还带着女孩体温的香囊,站在原地,看着苏家的马车消失在夜色深处。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抹混合着桂花与茉莉的、天真烂漫的甜香。

      母后明知韫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边,目光也望着马车离去的方向,语气平淡无波:“苏家这孩子,灵秀有余,但沉稳不足。昭仪,你是帝女,当知分寸。”

      “自己去找嬷嬷领罚。”

      是了,皇后对女儿一向严苛,宫内不同于市井,稍有不慎,丢掉的可是小命。

      今日之事,想必已传入皇后耳中。此事无人在意就罢,只怕有心人编排成:长公主结党营私,还冲撞了太子殿下,这不是什么好征兆。

      李昭仪握紧了手中的香囊,没有回答。她知道母后话中的深意。帝女与商贾之女,终究是云泥之别。今夜短暂的友谊,或许只是镜花水月。

      然而,心底那份因苏妤的出现而带来的暖意,以及因太子敌意而生的冰冷,却真实地交织在一起。

      ……

      深夜,小小的人儿跪坐在案前,一字一句地抄写着心经,瞌睡了旁边的嬷嬷便用戒尺轻笞后背。这便是母后对她的惩罚。母后曾对她说过,信佛不如信自己,可抄心经,却又说是为了磨她急躁的性子,在这高墙之下,切不可妄言,更不可不思而行。

      错一字便是重来,抄够完美的十篇后已是子夜,李昭仪揉揉已然红肿的膝盖,起身向寝殿走去。

      自此,小昭仪谨记,将苏妤赠予的香囊收入箱底,再也不拿出。

      ……

      许多年后,当李昭仪再次于宫宴上见到那个已然亭亭玉立、眼神却再难觅当初纯真的苏家小姐时;当她们在台山寺月下结义,又在长安枯井中互证伤痕时,她总会想起这个遥远的重阳夜。

      想起那个信誓旦旦要在皇城根下开绸缎铺的小女孩,想起那只散发着桂花茉莉香的绣囊,想起太子那冰冷的一瞥,母后那句意味深长的“当知分寸”,以及那夜警示自己的心经。

      原来,命运的丝线,早在那个菊香弥漫的重阳,便已悄然纺就。所有的相遇与别离,亲近与疏远,欢愉与苦痛,都不过是沿着那早已勾勒出的轨迹,一步步前行。

      皇宴的灯火终将熄灭,童年的甜香终会散尽。

      但有些东西,一旦种下,便会在岁月的土壤里,生根发芽,最终长成参天大树,或是……噬人的荆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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