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四章 佛缘 ...


  •   大安十三年的秋光,
      在车轮碾过官道扬起的尘土中,渐渐失去了长安城里的那份雕琢与浮华,显露出北方山野原本的、带着些许粗粝与寒意的面貌。车帘外,连绵的田畴被收割后的麦茬覆盖,呈现出一种疲惫的土黄色。远山层林尽染,红、黄、绿交织,色彩虽浓烈,却已在秋风中透出凋零前的最后绚烂,一如李昭仪此刻的心境——看似平静,内里却翻涌着对未知前路的审慎,与被迫离巢的、一丝难以言喻的寥落。

      车队行进的速度不算快,却也坚定地每日向北。离那座困了她十余年、却也庇护了她十余年的宫城越远,空气似乎也愈发清冽起来。然而,李昭仪并未感到丝毫轻松。腕间每日清晨由随行太医例行公事般留下的新鲜针孔,时刻提醒着她,无论身在何处,她都无法真正摆脱那如影随形的猜忌与枷锁。那枚羊脂玉佩贴在胸口,温润的触感下,是母后明知韫临行前那句冰冷嘱托的重量——"看清朝中各家的儿女"。

      这重量,远比身上任何一件珠宝首饰都更沉。

      「注意观察:随行禁军统领与副将分属不同派系,途中三次停留地点选择皆有深意,非偶然。注意记录。」

      心底的声音,如同一个永不疲倦的谋士,在她独处时冷静地分析着沿途所见。她依言默记,将这些看似寻常的细节,与脑海中储存的朝中势力图谱一一对应。这趟修行,果然从一开始,就并非纯粹的礼佛。

      北行的宫车在官道上碾出两道蜿蜒的辙痕,如同在广袤大地上划开的伤口。十一岁的李昭仪端坐在铺着杏黄锦缎的车厢内,她掀开车帘一角,见远山层林尽染,枫红似火,银杏如金,可那绚烂底下却透着凋零前的凄艳,恰似她此刻的心境——看似平静,内里却翻涌着对未知前路的审慎。

      玉佩此刻正贴在她的心口,温润中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凉意。

      车轮辘辘,驶过一片收割后的麦田。焦黄的麦茬在秋阳下闪着细碎的光,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枯草混合的气息。远处,几株老槐树的叶子已落尽,光秃秃的枝桠在灰蒙蒙的天幕上划出凌厉的线条。

      暮色四合时,车队缓缓驶入洺州驿馆。这驿馆规制远超寻常,朱漆廊柱在夕阳的余晖中泛着过于崭新的光泽,连门前那对石狮都带着刻意雕琢的恭顺,仿佛随时准备向来人低头。

      禁军统领周青率先下马,铁甲在暮色中发出沉闷的碰撞声。他行至銮驾前,躬身行礼,声音如铁石相击:"殿下,今夜在此驻跸,驿馆已彻底肃清。"

      副将赵一渠紧随其后,玄色披风在秋风中猎猎作响。他语气恭谨,却暗藏锋芒:"统领,洺州驿虽好,但距下一处关隘尚有三十里路程。末将担心在此停留过久,会延误行程。"

      "赵副将多虑了。"周青目不斜视,"殿下年幼,连日赶路已显疲态,需要好生休整。"

      李昭仪扶着宫女凌云的手缓缓下车,绣着缠枝莲纹的锦鞋踏在驿馆门前打磨得异常光滑的青石板上。她目光平静地掠过门前跪迎的官员,见他们玄色官袍的袖口在秋风中难以自控地微微颤抖。

      为首的洺州刺史刘远仪远深深叩首,额头几乎触到冰冷的石板:"臣洺州刺史刘远仪,恭迎长公主殿下!"

      他抬起头时,眼角堆满谄媚的笑意,眼角的细纹如同揉皱的绢帛:"驿馆简陋,唯备下本地新贡的雪螺茶和云锦枕。那雪螺茶生于千米雪峰,一年只得十斤;云锦更是用金线掺着孔雀羽织就,在灯下能泛出七彩流光。望殿下安眠。"

      「雪螺茶年产不过十斤,云锦更是御用之物。如此逾制…」

      “意在试探我在宫中受宠程度…”李昭仪心中默念。

      心底的声音冷静地响起。李昭仪只是瞧了一眼,她轻声道:"刘刺史有心了。不过临行前父皇特意嘱咐,此行当以简朴为上,这些东西,还是收起来吧。"

      刘远仪额角顿时渗出细汗,在夕阳下闪着油腻的光。他连声称是,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慌乱。

      待入住东厢房,李昭仪在雕花窗棂上发现一道极细的刮痕,痕迹很新,木屑还未完全脱落,像是有人急于窥探内室,仓促间所留。她正要唤人,宫女凌云悄声禀报:"殿下,刘刺史又派人送来一匣南海珍珠,个个圆润饱满,说是给殿下缀鞋玩。"

      李昭仪摩挲腰间玉佩,忽然想起离宫前夜在母后宫中翻阅的奏章,淡淡道:"原样送回。顺便告诉刘刺史,本宫记得,去年漕运案中,洺州还欠着三十万两饷银,不知何时能补齐?"

      “此番前去礼佛,定要遵循佛祖教诲,当以佛法无边,普度众生…”李昭仪摘下腕间菩提,向窗外看去。

      凌云领命而去。不多时,窗外传来刘远仪惊慌失措的谢罪声,伴随着衣料摩擦石板的窸窣声响。

      ……

      次日晌午,车队抵达漳水渡口。浑浊的江水在秋阳下泛着碎金般的光芒,对岸的青山在氤氲水汽中若隐若现。舟桥连接缓慢,车队在岸边暂歇。

      李昭仪正倚窗小憩,忽听一阵骚动。只见一叶载满芦苇的扁舟破雾而来,驾舟的老翁蓑衣斗笠,身形佝偻,小舟在湍急的江水中如枯叶般飘零。

      周青几乎瞬间按剑,铁甲下的肌肉骤然绷紧,目光如电锁住小舟。

      赵一渠却更快一步,"铮"的一声拔出佩刀,刀身在秋阳下划出一道刺目的白光。他厉声喝道:"护驾!左右,还不将那舟子拿下!"

      「老翁右手虎口茧厚如铁,指节粗大。芦苇中空,可藏弓弩。」

      “赵一渠此举…意在登先…”

      李昭仪心念电转,忽然掀开车帘,用尚带稚气的声音开口:"且慢。"

      她指着舟上雪白的芦花,对身旁的宫女说:"那些芦花甚美,本宫想采些来编垫子。"

      赵一渠愣在原地,握刀的手微微一顿。周青却已然会意,沉声道:"殿下喜欢,末将这就让人去买下。"

      "不必麻烦。"李昭仪说着,竟自跳下车,绣鞋踩在潮湿的沙地上。她从袖中取出一枚金瓜子,日光下金瓜子闪着温润的光泽,递给那一直低着头的驾舟老翁,"这些芦花,可够买下?"

      老翁颤抖着接过金瓜子,粗糙的指腹在她掌心留下细微的刮擦感。他哑声道:"谢、谢殿下赏......"竹篙急点,小舟迅速没入江心渐起的雾气中,只在江面留下一圈逐渐扩大的涟漪。

      李昭仪又取下腕间菩提,放在手中把玩,“佛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赵副使,不可急躁。”

      赵一渠急忙作揖,“末将领教!”

      当晚在驿馆安顿时,李昭仪路过赵一渠的营帐,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对话声:"......竟被她看破了......"

      李昭仪不禁叹息,“才刚刚开始…”

      如此平静了两日,几波势力仍在暗潮汹涌,李昭仪日日不得休息,提防周遭一切事物。

      此刻,她坐在车中扶额思考:“现今还有三日便到山下了,可这第三次…又是何时…”

      正当她思绪时,马车骤停。

      她向外看去,外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这一次最为蹊跷。车队并未进入预定的黑石镇,反而停在镇外一片荒废的祭坛遗址。残碑断柱在秋风中如鬼影幢幢,斑驳的石面上爬满枯黄的藤蔓。远处传来几声乌鸦的哀鸣,扑棱棱的振翅声在寂静的暮色中格外清晰。

      这次周青与赵一渠罕见地一同前来请示。周青面色凝重,铁甲上凝结着夜露的湿气:"殿下,前方探马来报,黑石镇内流民聚集,恐生变故。此地虽荒僻,但地势较高,易守难攻,恳请殿下在此暂歇一夜。"

      赵一渠立即附和,玄色披风在夜风中翻卷:"统领所言极是。殿下安危要紧,末将已加派三倍哨岗,定保殿下无虞。"

      「所谓流民,实为三日前就该到营州服役的壮丁。」

      “意在试探兵力…此地,最适合造成‘意外’…”

      李昭仪抱着鎏金手炉下车,炉身上镂空的缠枝纹路硌着她的指尖。荒草瞬间淹没了她的绣鞋,草叶上的露水浸湿了锦缎。她仰头望着祭坛顶端那尊残破的石兽,兽首在渐浓的夜色中面目模糊,唯有那双石眼仿佛还在凝视着什么。

      "这祭坛,供奉的是前朝的白狼战神吧?"她的声音在荒寂的祭坛间回荡。

      随行史官忙躬身答道:"殿下博闻,正是。传说白狼战神能辨忠奸,识善恶。"

      "那便在此歇息。"她转身时,腰间的玉佩不慎撞在周青的剑鞘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对了,周将军,派人去查查所谓'流民',是不是兵部文书上记载,三日前就该到营州服役的那些壮丁。"

      周青瞳孔微缩,按在剑柄上的指节泛白。赵一渠的手指无意识按住了刀柄,皮革与金属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

      “佛说,回头是岸,苦海无边…”李昭仪呢喃,而在这两位将军耳中却是震如霹雳。

      是夜,祭坛四周火把通明,跳动的火光在残碑断柱上投下摇曳的影子。李昭仪在车中假寐,锦被上熏着的龙涎香似乎也沾染了荒野的寒意。她听见帐外传来周青与赵一渠压抑的低语:

      "她怎么知道营州壮丁的事?"

      "早说过,这位殿下不是寻常孩童......"

      夜风掠过车帘,带来远山松涛的呜咽。她翻了个身,菩提珠在月光的照耀下泛起朦胧光芒,台山寺的晨钟即将敲响,而山门后的棋局,已然布好。秋夜的寒气浸入骨髓,却让她的思绪愈发清明——这趟名为修行的旅途,从离开宫门的那一刻起,就是一场精心设计的考验。每一处停靠,每一次试探,都在将她推向一个早已设好的命运。

      ……

      “殿下,皇后来信。”凌云向李昭仪呈上。

      她请捏起信鸽带来的迷信,小心展开,上面只有四字

      “大智若愚”

      李昭仪心中一颤,母后定是知道了这些天的插曲,此番遣信鸽寄迷信,一是提点,二来也是敲打。切不可只顾耍自己的小聪明,大局为重。

      虽借佛讽人,但仍是风险之举,手无缚鸡之力的长公主,在体格上又怎是两位将军的对手,只得庆幸随行的有母后的亲兵罢了…

      ……

      数日后,当车队开始驶入蜿蜒的山道,空气中的梵香气息渐渐浓郁,夹杂着松柏的清苦味道。台山寺那雄浑而苍茫的轮廓,终于在云雾缭绕间显现。不同于皇宫金碧辉煌的压迫感,此地的山峦与古刹,自有一种沉淀了千年岁月的、沉默而强大的威仪,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却也感到自身的渺小。

      “传我的意思,周青赵一渠护驾有功,赐白银各百两,汗血宝马三匹,从我宫中出。”李昭仪悄声向凌云说。虽少,但对于这个母亲严苛管教的小小的长公主来说,也是她个人全部的家当了。

      “不必谢恩,教他们在寺中好生礼佛。”

      “是,殿下。”

      ……

      台山寺的山门,并未如想象中那般金光闪耀,反而有些古旧,青石台阶被无数信徒的脚步磨得光滑如镜,两侧古松虬枝盘曲,姿态奇崛,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岁月的沧桑与佛法的深奥。

      就在宫人搀扶着李昭仪步下马车时,一个清脆又带着几分精明计算意味的声音,不大不小地飘入她耳中:

      "单是这主殿顶上的琉璃瓦,看其釉色与烧制工艺,便抵得上苏州织造局小半年的进项了。若是算上梁柱的金丝楠木,啧啧......"

      李昭仪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苏绣月华裙的少女,正仰头打量着寺院建筑,眼神锐利,与她记忆中四年前重阳夜宴上那个灵动机敏的小女孩轮廓依稀相似,但神韵已大不相同。少了几分天真烂漫,多了几分商贾之家特有的、对价值的敏锐洞察。

      是苏妤。

      「机缘初现。腰间的禁步,系法精巧独特,应是苏家工匠独有技法。」

      心底的声音适时响起,证实了她最初的判断。

      几乎是同时,李昭仪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依着心底那份莫名的指引,自然而然地转过身,正好对上苏妤带着探究与些许惊讶的视线。

      四目相对。刹那间,时光仿佛倒流回那个菊花盛放的重阳夜,但又截然不同。苏妤眼中的惊讶迅速褪去,转化为一种复杂的、带着衡量与试探的意味。她显然也认出了李昭仪。

      "这位姐姐好生眼熟。"苏妤率先开口,笑吟吟地福了一礼,姿态无可挑剔,语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苏州苏妤,许久未见,表姐。"

      李昭仪微微颔首,目光在她腰间那枚做工极其精致的禁步上停留一瞬,淡然道:"苏表妹,还是这么俊俏。"

      她注意到,苏妤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了然,以及......一丝更为深沉的东西,像是戒备,又像是某种权衡。

      “自上次夜宴结束,表妹也未曾来过宫中,家中可好?”

      “承蒙殿下恩惠,家中一切都好。”

      疏远的客套话。

      就在这时,一个温润平和的嗓音介入,打破了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原来是长公主殿下。学生韩羽,家父韩修。这是舍弟韩翼,还有陈世兄。"

      李昭仪转头,看见一个身着素色学子服的少年,眉眼温和,气质儒雅,正躬身行礼。他身后站着两个少年,一个容貌与他有几分相似,眼神却更显跳脱灵动,应是其弟韩翼;另一个则穿着朴素的布衣,安静地站在稍后的位置,几乎要与山门的阴影融为一体,若非韩羽介绍,极易被人忽略。这便是陈默。

      「韩羽举止有度,家风严谨,可引为奥援,陈默......气息内敛,目光沉静,不似寻常布衣。」

      心底的声音迅速对眼前三人做出了初步判断。

      "韩公子不必多礼。"李昭仪的声音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简单的见礼过后,气氛一时有些凝滞。苏妤的目光仍在李昭仪和寺庙建筑之间流转,韩羽保持着温和而疏离的微笑,韩翼好奇地打量着四周,陈默则依旧沉默,仿佛周遭一切都与他无关。

      正在这时,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爽朗的笑声从山门处传来:

      "哈哈,看来俺来得正是时候,这么热闹!"

      但见一个身着石青色劲装的少年,大步流星地踏入山门,腰间佩着一柄长剑,剑柄上坠着一块墨色玉佩,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他身形挺拔,眉眼间带着北地儿郎特有的朗阔与不羁,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李昭仪身上,抱拳行礼,动作干脆利落,带着军人世家的风范。

      "镇北侯府靳开言,奉旨前来修行!"他声音洪亮,打破了先前那股文绉绉的沉闷气氛。

      「靳开言,剑法路数刚猛,佩剑墨玉剑坠为北疆将领子弟信物。性情直率,可用,但需引导,避免其冲动误事。」

      李昭仪的目光在他佩剑的剑坠上停留片刻——与心底声音的描述完全吻合。她淡淡点头:"靳公子。"

      至此,未来将在五台山共同度过一段时光的几人,在这千年古刹的山门前,完成了第一次,各怀心思的汇聚。

      寺内知客僧适时出现,恭敬地将众人引往客堂安置。穿过重重殿宇,梵唱声声,钟鸣悠远,香火的气息愈发浓郁。然而,行走在这庄严肃穆的佛门清净地,李昭仪感受到的,却并非心灵的宁静,而是一种更为深沉的、暗流涌动的预感。

      母后的嘱托,心底声音的分析,以及眼前这几张神色各异、却都代表着朝堂一方势力的年轻面孔......无不昭示着,这场五台山修行,绝非清修那么简单。

      她抬头,望向大雄宝殿内那尊慈悲垂目的金身佛像,心中无声低语:

      "佛祖,若你真有灵,可知这殿宇之下,即将上演的,是另一场不见硝烟的纷争?"

      无人回答。只有檀香袅袅,佛号声声。

      而命运的齿轮,已在这佛缘牵引之下,缓缓开始转动。指向一个未知,却注定波澜壮阔的未来。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