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河之阎罗逐光》泉下照影

3、第3章 玄衣使

　　苏暮雨的到访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过后，水面下是更汹涌的暗流。
　　他留下的那句“好自为之”和那碟未曾动过的酱菜，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在我和苏昌河之间。接下来的几天，那种无处不在的审视和试探变得更加微妙而尖锐。苏昌河看我的眼神，除了掌控欲和兴味，更多了一层冰冷的评估，仿佛在权衡我这颗棋子究竟能带来多大的收益，又会引发多大的风险。
　　我愈发谨慎，将所有情绪隐藏在顺从的表象之下。
　　总坛里的气氛也愈发紧绷。巡逻的黑衣人次数增加，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这天下午，天色阴沉得可怕。苏昌河没有外出，他站在窗边，望着窗外翻涌的浓雾，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窗棂，侧脸线条冷静，仿佛在等待着什么预料之中的客人。
　　果然，一阵沉稳而极具威仪的脚步声从廊道传来。守卫并未阻拦，反而异常恭敬地退开。
　　门被推开。
　　进来的是一位身着玄色劲装、面容隐在兜帽阴影下的男子。他身姿挺拔，气息内敛却强大，腰间佩着一柄造型古朴的长剑，剑鞘上的皇家云纹昭示着他非同寻常的身份。
　　玄衣使！皇兄直属于皇帝、处理最隐秘事务的影子力量！
　　苏昌河缓缓转身，脸上看不出丝毫意外，反而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冰凉的玩味：“玄衣使大驾光临，真是令我暗河蓬荜生辉。陛下……终于忍不住了？”
　　使者抬手，摘下兜帽，露出一张轮廓分明、目光如电的中年面孔。他先是扫了我一眼，确认我的存在，眼神复杂，然后才看向苏昌河，从怀中取出一卷明黄绢帛。
　　“苏昌河，接旨。”
　　苏昌河没有动，只是微微颔首，姿态带着一种刻意的、挑衅般的疏懒：“陛下有何吩咐，使者直言便是。我暗河之人，不习惯跪着听人说话。”
　　玄衣使对他的无礼并不意外，展开绢帛，声音平稳却带着帝王的绝对威严：“陛下口谕：暗河大家长苏昌河，扣押皇室血脉，其行逾矩。朕念尔年少有为，不予深究。即刻将宣城公主安然送回，朕可当此事未曾发生。若执迷不悟……”使者的目光骤然锐利如刀，“便是与整个北离为敌。暗河虽深，朕亦能填平之！”
　　最后一句，杀意凛然。
　　整个房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苏昌河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波澜，甚至嘴角那丝冰凉的玩味都没有消失。待使者说完，他才轻轻嗤笑一声。
　　“与整个北离为敌？填平暗河？”他慢条斯理地重复着，眼神却冷得像淬了毒的冰，“使者，回去告诉陛下，公主殿下在我这里做客，很安全。我苏昌河，自然会‘安然’地送她回去，不过……不是现在，也不是以这种……命令的方式。”
　　他顿了顿，向前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更强的压迫感：“陛下想要人，可以。但请拿出诚意。比如，用瑾言公公在辽东的那些暗桩名单来换？或者……赤王殿下近来有些过于活跃了，陛下是否需要一把更快的、更听话的刀？”
　　他竟然在借此机会，反向要挟皇帝，为自己和暗河谋取最大的利益！这不是失控的狂言，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冰冷无比的算计！
　　玄衣使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他死死盯着苏昌河，仿佛要将他看穿。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那是权力与野心无声的碰撞。
　　良久，玄衣使才缓缓松开按在剑柄上的手，声音冰冷刺骨：“苏昌河，你的话，我会一字不差地带给陛下。但愿你不要后悔今日的选择。”
　　“不送。”苏昌河负手而立，姿态强硬到底，仿佛早已料到这个结果。
　　玄衣使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有关切，有无奈，更有沉重的警告。他重新戴上兜帽，转身大步离去。
　　使者一走，房间内瞬间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寂静。
　　苏昌河脸上的强硬和玩味慢慢褪去，恢复成一贯的深沉莫测。他走到桌边，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嗒嗒声，似乎在急速思考着下一步的计划。玄衣使的到来，显然在他的预料之中，甚至可能是他计划的一部分，用以试探皇帝的底线，并趁机抬高筹码。
　　他忽然转头看我，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疯狂，只有一种纯粹的、评估物品价值的冷静：“看来，你在你皇兄心里，还是有些分量的。很好，这会让我们的游戏……更有趣。”
　　他的话音刚落——
　　“咻——！”
　　一声尖锐、凄厉到极致的鹰唳，如同撕裂夜幕的警报，从窗外急速传来！
　　这声鹰唳太过不同寻常，充满了最高级别的紧急与警告意味。
　　苏昌河敲击桌面的手指骤然停下。他脸上那丝算计的从容瞬间消失，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眼神变得无比锐利和冰冷。他没有任何夸张的动作，但整个人的状态已瞬间从运筹帷幄的谋士，切换成了嗅到致命危险的猎杀者。
　　他疾步到窗边，动作迅捷却不见慌乱。一只通体漆黑的鹰隼如箭般射入，落在他臂上。
　　他取下鹰爪上的细小竹管，迅速展开。纸条上的信息显然极其简短，但他看完的瞬间，瞳孔便是微微一缩，周身的气息骤然变得冰寒刺骨。
　　那不是愤怒，而是一种遇到计划外重大变量时的极致冷静和高度警惕。
　　“原来如此……”他低声自语，手指一搓，纸条化为粉末。他猛地看向我，眼神深处翻涌着计算的光，之前的评估已被全部推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新的、更加复杂的谋划。
　　“收拾东西。”他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山雨欲来的压迫感，“我们立刻离开这里。”
　　这不是商量，而是经过瞬间权衡后，做出的最利落、最无情的决断。
　　苏昌河的命令落下，房间内死寂的空气仿佛被骤然抽紧。
　　他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再多看我一眼，转身便走向墙边。他的动作迅捷而精准，没有丝毫多余，仿佛每一个步骤都已在他脑中演练过千百遍。他取下那对形如新月的弯刀，刀身在幽暗的光线下泛着冰冷的弧光，被他熟练地佩在腰后。接着是几柄薄如柳叶的匕首，寒光一闪，便隐入袖中与靴筒的暗袋，仿佛它们本就是身体的一部分。
　　整个过程，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极致的冷静和专注，仿佛窗外那声致命的鹰唳和玄衣使的威胁，都只是棋局上需要处理的寻常步骤。
　　“还愣着做什么？”他没有回头，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压力，“需要我教你如何逃命吗？”
　　我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知道任何迟疑都可能招致不可测的后果。我迅速将榻上那几件粗布衣物卷起，动作尽可能的快而无声。同时，指尖悄然将那片藏好的锐利木片更深地塞入袖中暗袋。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两声极轻的叩击，随即，两名黑衣人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滑入屋内，垂首待命，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苏昌河依旧没有回头，声音冷冽地下达一连串命令，语速快而清晰，不容置疑：
　　“传令：傀部即刻集结，一级战备，封锁总坛所有入口。”
　　“启用三号密道，沿途所有障碍，清除。”
　　“一炷香后，我要在出口看到两艘快舟，配备六名最好的水手。”
　　“通知谢七刀，按第二预案行动，断后。”
　　“是！”两名黑衣人没有丝毫犹豫，领命后瞬间消失，如同从未出现过。
　　整个暗河总坛在这几声简洁的命令下，仿佛一头沉睡的凶兽，骤然睁开了冰冷的瞳孔，露出了锋利的獠牙。窗外，原本死寂的山谷中，隐约传来了极其细微却迅疾的脚步声、金属轻碰声以及压抑的口令声，一种无形的、肃杀的紧张气氛以这间屋子为中心，迅速弥漫开来。
　　苏昌河这时才转过身，目光落在我匆忙打好的小包裹上，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是伸出手。我迟疑一瞬，将包裹递过去。他看也没看，随手将其扔到角落一个不起眼的木箱后，仿佛那只是无关紧要的累赘。
　　然后，他抓住了我的手腕。他的手掌冰凉，力道却大得不容挣脱，几乎是将我拖拽着冲出了房门。
　　廊道里的气氛已然大变。原本昏暗的甬道两侧，不知何时已无声地立着数名黑衣人，他们眼神冰冷，如同石雕，在我們经过时微微颔首，随即融入阴影，负责警戒。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火硝和铁锈味。
　　他没有走向我来时经过的吊桥，而是拐入一条更加隐蔽、向下倾斜的狭窄石砌通道。通道内壁湿滑冰冷，渗着水珠，空气浑浊，只有壁上零星镶嵌的萤石发出惨淡的幽光，勉强照亮脚下湿滑的石阶。
　　一路无人言语，只有我们急促的脚步声和彼此压抑的呼吸声在狭窄的空间内回荡。苏昌河的步伐极快，我不得不小跑才能跟上。他周身散发着一种紧绷的、猎豹般的警惕，对这条复杂曲折的密道显然了如指掌，每一个拐弯都毫不犹豫。
　　这条密道仿佛没有尽头，向下，一直向下，深不见底，如同通往地心。未知的恐惧和被他绝对掌控的窒息感紧紧攫住了我。
　　终于，前方隐约传来水声和潮湿的风。通道的尽头是一个隐蔽的、被藤蔓半掩的洞窟出口，外面是一条水流湍急、幽暗的地下暗河，河岸边，两艘黑色的、狭长如刀的快舟已然备好，六名身着水靠、面无表情的黑衣人肃立在旁，如同鬼魅。
　　苏昌河没有丝毫停顿，直接将我拽上其中一艘快舟。舟身剧烈晃动，冰冷的河水溅湿了我的裙摆，刺骨的寒意瞬间袭来。
　　他对撑船的黑衣人做了一个极其简洁的手势。
　　快舟如同离弦之箭，无声无息地滑入幽暗的水道，迅速被前方无尽的黑暗吞噬。
　　苏昌河站在船头，背影挺拔如松，融入浓重的阴影里，警惕地注视着前方无尽的黑暗，仿佛他本就是这黑暗的一部分。
　　我坐在船中，回望那迅速远去的、如同巨兽之口缓缓闭合的洞窟出口，心中一片冰寒。
　　暗河的生活以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结束了。但前方等待我的，是比暗河更深、更冷的未知深渊。那声鹰唳，究竟带来了怎样的噩耗，能让算计深沉的苏昌河如此果断地放弃经营已久的总坛，仓促撤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