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河之阎罗逐光》泉下照影

2、第2章 执伞鬼

　　接下来的几天，我被变相地囚禁在这间顶层房间里。
　　苏昌河似乎很忙，但并非总在外出。有时，他会待在房间角落，用一块漆黑的磨刀石，反复打磨他那对形如新月的弯刀。那声音单调而刺耳，配合着窗外永恒的风声，成了我囚徒生活中唯一的韵律。腕上的银铃是我活动的界限，稍大动作便会叮咚作响，提醒我无处不在的监视。
　　送来的食物依旧粗粝，但我已学会面无表情地咽下。我在等，等一个契机，或者等一个变数。
　　这晚，苏昌河没有磨刀，而是靠在虎皮椅里，指尖把玩着一柄薄如柳叶的匕首，眼神放空，似乎在思索什么。房间里异样的安静，只有油灯偶尔爆开的灯花声。
　　突然，他像是从梦中惊醒，目光倏地锐利，投向紧闭的房门。
　　几乎在同一刻，门外传来两声轻叩，不疾不徐，带着一种独特的稳定节奏。
　　苏昌河几乎是瞬间坐直，脸上那种漫不经心的神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复杂的情绪——警惕、审视，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未意识到的依赖。他迅速瞥了我一眼，眼神带着警告，然后才沉声道：“进。”
　　门被无声推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把合拢的、略显陈旧的红色油纸伞，伞尖点地，无声无息。随后，一个身着素色长衫的青年走了进来。
　　他面容清俊，眉眼间带着几分疏离的温和，像终年不化的雪山上偶然透出的一缕暖阳。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房间，最后落在苏昌河身上，微微颔首：“大家长。”
　　苏暮雨。暗河的“执伞鬼”。那个在苏昌河血腥上位时，唯一与他并肩而立的人。资料里说，他是暗河里唯一还握着刀，却想让自己和他人手中的刀少沾点血的人。
　　苏昌河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但语气依旧带着大家长的威严，只是那威严之下，似乎藏着点别的东西：“暮雨，什么事？”
　　苏暮雨将一份卷宗放在虎皮椅旁的木墩上。“赤王的人递来新单。目标是辽东镇守太监瑾言手下的几个钱袋子，罪名是贪墨军饷。”他声音清朗，语调平稳，仿佛在说一件寻常公务，但内容却关乎生死。“代价是两处盐道的三成收益，并承诺就暗河……日后处境，向朝廷进言。”
　　苏昌河拿起卷宗，快速浏览，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赤王倒是打得好算盘，借我们的刀清除异己，还想空口白牙套人情。”他放下卷宗，手指在椅背上敲了敲，“告诉他，盐道收益，我要四成。至于那‘日后处境’……”他顿了顿，目光似有似无地扫过我，带着一种算计的光芒，“让他先拿出点诚意，比如，让天启城的那位，彻底忘了他还送出来过一件‘礼物’。”
　　我心头一凛。他果然在利用我，作为与天启皇权博弈的筹码。
　　苏暮雨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昌河，与皇室纠缠过深，非暗河之福。此事风险太大。”
　　“风险？”苏昌河站起身，走到苏暮雨面前，两人对峙着，气氛微妙。“暮雨，暗河想要活下去，想要不再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见不得光，就得敢赌！按部就班？等着别人施舍吗？”他的话语里带着一种狂热的偏执，眼神灼灼地盯着苏暮雨，仿佛想从他那里得到认同，或者说，是在说服他。
　　苏暮雨沉默了片刻，目光转向我，那目光清澈而深邃，仿佛能看透人心。“那她呢？你打算如何处置？留在总坛，终究是个隐患。”
　　“隐患？”苏昌河回头看我，眼神变得危险而充满占有欲，“她是我的人。在我的地盘，能有什么隐患？”他这话说得霸道，但语气中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在面对苏暮雨质疑时的强硬。
　　“她是北离公主。”苏暮雨的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她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变数。昌河，别让她影响了你的判断。”
　　苏昌河与他对视着，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这一次的沉默，比刚才更加沉重。那不是上下级的对峙，而是两种理念，两种道路的碰撞。一个激进偏执，想要不惜一切代价带领暗河冲出一条血路；一个冷静持重，试图在杀戮中为暗河保留一丝底线和未来。
　　最终，苏昌河先移开了目光，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和妥协：“行了，我知道了。人我会看好。赤王的事，就按我说的去谈。”
　　苏暮雨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再坚持，只淡淡道：“好。我会去谈。”他拿起卷宗，转身欲走，经过我身边时，脚步微顿，留下极轻的一句话，仿佛只是自言自语，又像是一句忠告：
　　“暗河之水，沾身则寒。公主，好自为之。”
　　他撑着那把红纸伞，身影消失在走廊的阴影中，如同来时一般，不着痕迹。
　　苏暮雨一走，苏昌河周身的气息陡然变得阴郁起来。他猛地转身，一步跨到我面前，冰凉的手指狠狠掐住我的下巴，迫使我对上他翻涌着暴戾的双眼。
　　“变数？”他几乎是咬着牙，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被戳中心事的恼羞成怒，“他说你是变数！你说，我该不该现在就掐死你，以绝后患？”
　　他的指节用力，带来窒息般的痛感。我清晰地看到，他眼中不仅仅是杀意，更有一种被最重要的人质疑后产生的、急需宣泄的狂躁。
　　呼吸变得困难，我被迫仰着头，视线开始有些模糊，但理智却在疯狂叫嚣。激怒他，此刻只有死路一条。
　　我没有挣扎，只是用尽力气，从喉咙里挤出断续的声音：“杀了我……皇兄……只会派来……更麻烦的‘礼物’……”
　　他掐着我的力道猛地一滞。
　　那双充斥着疯狂的眼睛眯了起来，似乎在评估我话中的价值。杀意稍缓，但危险并未解除。
　　“更麻烦？”他嗤笑一声，指尖却微微松开了些许，让我得以喘息，“比如？”
　　“比如……真正受宠的宗室女，带着父皇的密旨和死士……”我急促地呼吸着，大脑飞速运转，编织着最能触动他利益的说辞，“或者……一个更了解暗河，更想为皇兄掌控这里的人……”
　　苏昌河沉默了，眼神中的狂躁慢慢被一种冰冷的算计取代。他当然知道，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弃公主，远比一个带着明确使命和力量的替代品更容易控制。
　　“你倒是很会为自己找活路。”他松开手，指尖却沿着我下颌的红痕缓缓滑下，带来一阵战栗的痒痛，“可惜，说得有道理。”
　　他退后一步，重新打量我，仿佛在审视一件失而复得、暂时还有用的工具。“看来冷宫确实没白待，至少教会了你审时度势。”
　　这时，门外再次响起叩门声，是那个每日送饭的黑衣人。
　　苏昌河皱了皱眉，扬声道：“进来。”
　　黑衣人端着木盘入内，看到房内情形，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目不斜视地将木盘放在木墩上，依旧是清粥小菜，只是旁边多了一小碟看起来像是本地野果的酱菜。
　　“大家长。”黑衣人放下食物，并未立刻离开，而是恭敬地转向苏昌河，“傀部的训练场出了点小岔子，暮雨大人请您过去看看。”
　　苏昌河脸上闪过一丝不耐烦，但听到是苏暮雨找他，那不耐烦又压了下去。“知道了。”他挥挥手，黑衣人躬身退下。
　　他看了一眼食物，又看向我，眼神复杂。“吃了它。”命令简短而生硬，“别想着耍花样。我回来之前，你最好老老实实待在这里。”
　　说完，他转身大步离开，厚重的木门在他身后合上，落锁的声音清晰传来。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我一人。
　　我瘫软地坐回卧榻边，揉着发痛的下颌，心脏仍在剧烈地跳动。刚才那一刻，死亡离我如此之近。
　　目光落在木墩的食物上，那碟多出来的酱菜显得格外突兀。暗河的饮食一向简单到近乎苛刻，这突如其来的“优待”透着诡异。
　　我端起那碟酱菜，仔细观察。暗红色的果酱，看不出原料，闻起来有一股淡淡的、奇异的酸甜气，混合着某种说不清的草药味。我用指尖沾了一点，凑近鼻尖仔细嗅闻，那丝若有若无的草药味……我似乎在冷宫某本残破的杂书上见过描述，像是南境某种用于疏通气血的药材，但过量则会……
　　我的心猛地一跳。
　　这不是优待。
　　这是试探。来自苏暮雨的试探。
　　他刚才那句“好自为之”并非空话。他在用他的方式，测试我是否真如表现出的那般无害，测试我是否具备在暗河生存下去的基本能力，或者说……测试我是否会成为那个不可控的“变数”。
　　我放下酱菜，端起清粥，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喝了下去，对那碟酱菜碰也未碰。
　　苏昌河回来得比预期要晚。他身上带着夜间的寒气和一丝未散尽的火硝味，脸色不太好看，似乎训练场的“岔子”让他耗了些神。
　　他进屋第一眼，就看向了木墩。当看到那碟未曾动过的酱菜时，他脚步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地射向我。
　　我正靠坐在卧榻边，闭目养神，仿佛对外界一无所知。
　　他走到木墩前，盯着那碟酱菜看了片刻，然后伸出手指，沾了一点，放入口中尝了尝。随即，他脸上露出一丝极其复杂的表情，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有些失望，最终化为一种更深沉的玩味。
　　他走到我面前，阴影落下。
　　“看来，”他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我的新娘，比我想象的还要……小心谨慎。”
　　我没有睁眼，只是轻声回道：“在这里，活下去，总要多几分小心。”
　　他沉默了良久，最后竟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喜怒。
　　“很好。”他说，“继续保持。”
　　这一夜，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坐在虎皮椅里，擦拭着他的弯刀，目光偶尔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重新评估的、更加幽深难测的意味。
　　我知道，第一关，我勉强通过了。但苏暮雨的这次试探，无疑也向苏昌河再次提醒了我的“特殊性”。
　　前方的路，似乎更加迷雾重重。而那双执伞的眼睛，在暗处，或许正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苏暮雨的出现，非但不是转机，反而像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激起了苏昌河内心深处最不安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