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行心渐远》提润

3、奶奶

　　可天不遂人愿，一件件烂事接连缠上她。她有时候就在想我他妈都这么努力跟命运抗衡了，怎么老天爷这巴掌打得一下比一下狠呢。
　　她正在背课文，嗓子带着沙哑，她就这么重复着每一段，从书本里抬起头就看见班主任一步步向她走近，她直觉不好，所有主动找上她的事就没几件好事，但她也实在想不出来还能出什么大事能让班主任上课时间主动找她谈话。
　　她再害怕也不能阻止班主任的脚步，就像她每次都阻止不了厄运向她靠近，尽管再不想面对，总会到来，很快班主任的脚步停在她面前：“林悦，你跟我出来一下。”
　　林悦点点头放下课本起身随班主任一起往教室门外走去，每走一步，林悦心里的石头就往下沉一分，她不知道那石头什么时候沉到底，她怕，她怕她一不留神那石头就会落下来砸碎她的心脏。
　　班主任走到办公室后坐在椅子上，看着林悦低着头走进来，手指下意识的攥在一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班主任叹了口气：“林悦，把门关上吧。”
　　林悦转身把办公室的门轻轻带上，缓缓转身，眼睛直直盯着班主任，那目光有阻拦，有惊恐，她似乎不想让班主任开口。
　　班主任看着她那眼神突然就不知道怎么开口，他摇摇头，看着林悦说：“林悦，我给你批请假条，你现在回家一趟吧。”
　　林悦不解，突然让她回家干什么，她看着班主任问：“老师，出什么事了吗，为什么突然让我回家啊？”
　　班主任边给她签字边回答：“那个……，你别激动哈，你家里出了点事情，你爸爸喝了酒跟你伯母起了争执，动手打了你伯母，你伯父没拦住，没办法就喊你妈妈和爷爷奶奶，你奶奶过去拉架，被你爸爸推了一下，躺地上一口气没倒上来当场去世了。”
　　林悦觉得自己耳边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什么都听不见了，眼前全是奶奶的样子。
　　林悦从小就跟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奶奶会在她不吃早饭的时候温柔地喊她宝宝，起来吧，不吃饭容易胃痛，吃一点吧，要不你该难受了。奶奶会给她做款式简单但结实的小裙子，奶奶也会在她冬天脚冻得通红的时候，把她的两只脚放进自己怀里，用手反复揉搓，直到她的脚渐渐回暖。
　　奶奶死了以后是不是就没人哄着她吃早饭了？奶奶死了以后谁还会把她冻得通红的脚放进怀里暖？奶奶死了，她和林育行最爱的奶奶死了。
　　“林悦，你没事吧。”班主任看着她失神的样子忍不住叫了她一声。
　　林悦回过神来，还是不可置信的看着班主任。
　　班主任看着她，话几次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他把请假条签好，站起身递到林悦手里。林悦从他手里接过请假条，一步也不动。是不是她不走出这个房间，一切就不是真的，她还能在教室里大声读书，还能和同学一起讨论一会儿中午吃什么饭，奶奶也没有离开她？
　　班主任看着她拿着请假条呆呆地站在那一动也不动，眼里满是心疼，让这么小的孩子经历生离死别也太过残忍了点。他轻轻拍拍林悦的肩膀：“孩子，回去吧，回家看一眼。”
　　林悦朝班主任点点头，开门走出办公室，她一时间消化不了，她从来没处理过这种情绪，太复杂了，她不会。
　　她虽然很会在她妈妈面前装弱小，可她又不是天生的演员，她演不了平静面对生死。
　　她的奶奶，从小抚养她长大的奶奶被自己的亲生儿子害死。她恨，为什么死的不是她爸爸呢？她爸爸就是天生的坏种，小时候不好好学习，趁爷爷奶奶下地干活把奶奶辛辛苦苦攒的鸡蛋偷走拿去小卖部换烟，不到十岁就学着抽烟，一点好不学，长大了酗酒，还很暴力，喝了酒稍微不如自己心意就动手打人，奶奶不知道给他处理了多少烂摊子。
　　他喝完酒打人，第二天睡醒什么都不记得，奶奶就带着东西登门道歉，一遍遍地说着自己的不是，没把孩子教育好，反复道歉。别人看奶奶一个老人不住地给自己道歉也不好再说什么，就摆摆手让奶奶回去“以后他再喝酒你们就把他锁在屋里，别让他出来害人了。”
　　奶奶点点头嘴里不停地说着对不起。
　　林悦刚走到学校门口就看到了林育行，林育行远远地就看到了林悦，他看着林悦一步三停，一直低着头不知道，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林育行走到林悦身边叫了林悦一声：“小悦姐。”
　　林悦吓了一跳，好像刚发觉身边站着一个人。她抬头看着林育行，突然张开双臂抱住了林育行，林育行身体僵了一瞬，他后背绷得直直的，一动不动，就任由林悦抱着他。
　　时间仿佛停止了，俩个人就维持那个姿势，谁也没说话，互相感受着彼此身上的温度。
　　林悦觉得自己好像同时拥有了两个心脏，左右两边的心脏同频率振动，她感受着强有力的起伏，一下再一下。两颗心脏仿佛在相互疗伤，谁也不愿意停止。这种痛太重了，压得两个人都喘不过来气，好像他们抱得越紧，痛就能从他们中间被挤出去一样。
　　学校门口来来往往的路人用奇怪的眼光打量着他们，林悦索性闭上眼睛，她现在不想去关注任何人，她分不出心思去顾忌别人的眼光。
　　不知道过了多久，林育行轻轻咳嗽一声，林悦这才像恢复了理智，她松开林育行，向后退了一步。停顿几秒，她抬起头看着林育行，林育行瘦了很多。
　　从他们上初二开始，俩人就几乎不怎么见面了，本来上学就一周回家一次，回去后林悦也有意避着不跟林育行见面，她觉得她跟林育行走得太近了，不合适。以前年纪小，俩人睡一张床上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可是上了初中，俩人身体都开始发育，也学了一些生物知识，对男女的身体也多了一些了解，知道男女有别。更何况林育行那时候还跟她表白，她虽然不觉得林育行是真的喜欢她，但是她不敢赌，她不能让林育行产生错觉，不能把对她的亲情友情和心疼等同于爱情，这会毁了林育行，她反正烂人一个，她不能让林育行变成和他一样的不被人待见的人。
　　每次见面她都跟林育行刻意保持距离。今天是个意外，她太崩溃了，只想在最熟悉的人面前放松一下，她太累了。
　　林悦晃晃脑袋，尽力保持清醒，确认自己不会再冲动后，她看着林育行：“对不起啊，育行，我爸他喝了酒谁都不认，打了伯母，我回去会跟伯母道歉的。”
　　林育行看着她，半响都说不出一句话，他的眼睛渐渐蓄满泪水，他极力克制自己想流泪的冲动，抬起手按了按眼睛，略带些沙哑的嗓音让他听起来很脆弱。
　　他看着林悦的眼睛：“小悦姐，你说什么呢，我妈不会真跟叔叔计较的。咱们俩家人不用说抱歉，再说你不欠我们什么，你是你，你爸是你爸。”
　　林悦看着林育行，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话到了嘴边几次也没说出口，最后她低着头，不知道是对自己说还是对林育行说：“奶奶死了，再也见不到奶奶了。”
　　林育行看不得林悦这个样子，在他眼里，林悦热情，开朗，坚强，什么事在她眼里都不算事。就算她妈妈从小把她扔给爷爷奶奶管，她也没为父母不在身边掉一滴眼泪。从小不管什么人欺负她，她不卑不亢，直接反击，从来不让自己受委屈。
　　他喜欢那个清醒勇敢的林悦，他不愿意看到林悦隐忍克制，自从林悦的爸爸妈妈回来后，她就变了。
　　林育行心疼她，那么天真，大大咧咧的女孩有一天要靠讨妈妈欢心过日子。他冲动过很多次，他想让妈妈跟叔叔婶婶商量商量，左右他们也不喜欢林悦，不如就来他家算了，他们不喜欢林悦，他喜欢，他们不想养林悦，林育行觉得他能照顾好林悦，不会让她受一丁点委屈。但他不能，她知道林悦不会同意，林悦不会依附他们而活，尽管他愿意，她也不会那么做。
　　他拉起林悦的手朝家的方向走“小悦姐，奶奶还在家等着我们，我们回去吧。”
　　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安慰林悦，奶奶离世，所有人都伤心，林悦对奶奶的感情最重，她算是奶奶一手带大的。但现在林悦除了伤心还有愤怒和恨，她怎么能接受自己的爸爸亲手害死她最爱的奶奶。
　　他知道林悦恨，但他不敢提，他怕林悦陷入仇恨的漩涡，那样只会让林悦更加偏激，她不能真的把她爸爸怎么样，那她就会反复折磨自己，直至仇恨将她整个人吞没。
　　林悦林育行沉默了一路，还没到林育行家，远远就看到一群人围在林育行家门口，林悦硬着头皮走进去，看到林育行爸爸妈妈跪在地上哭，伯母的脸上微微红肿，嘴角还挂着血迹，看上去全没了平日里的儒雅平和。周围的邻居围成一个圈，七嘴八舌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面上全是掩不住的八卦神色。
　　他们看到林悦和林育行一起回来，笑得更甚，就看着他们两家打起来才好呢。林悦的爸爸打了林育行的妈妈，俩人还能和和气气的一起回家，大家还都挺诧异的，这不符合他们的预期，就算俩人不打起来，也不能这么心平气和地相处。
　　林悦和林育行才没心思管他们呢，俩人越过看戏的众人，一路向大厅走去，看到大厅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奶奶，林悦腿猛地一软就要跪在地上，林育行在一旁眼疾手快地一把揽住林悦的肩膀，防止她往下坠。
　　林悦扭头看着林育行，委屈地说：“育行，我们没奶奶了。”
　　林育行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他看着林悦，一下一下地轻拍林悦的后背“没事的，小悦姐，你还有我，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林悦点点头说：“没事，育行，你不用扶着我了，我能撑得住，我就是觉得讽刺，我爸对你妈大打出手，咱们两家人闹得这么难看，奶奶被自己的亲儿子亲手害死，邻居们都来看咱们的笑话，没人为奶奶伤心。”
　　“小悦姐，我们管不了别人，我相信就算他们现在哭也不是真心的，奶奶也不想看到这么假惺惺的场面，奶奶有我们就够了，咱们不需要他们虚假的悲伤。”
　　林育行也觉得特讽刺，奶奶平时对邻里邻居都挺友善的，从来没主动惹过什么麻烦，现在她走了，作为陌生人也不该这么冷漠呀，何况大家在同一个村子里面相处了那么久，怎么会一点感情都没有。
　　“育行，我怎么哭不出来呀？为什么我哭不出来呀？”
　　确实，从林悦在班主任办公室里面听说这个消息开始，汹涌而来很多情绪，但就是一滴眼泪都没掉。
　　“不是的，小悦姐，这太突然了，你只是还没缓过来。”林育行不希望林悦自责。
　　奶奶的葬礼办得简单。就按照村里的习俗，有叩拜的环节，儿子、孙子都上前叩拜了，却没有人喊她。她站在角落里，看着奶奶的遗像，看着那些穿着孝服的亲戚，心里一阵酸涩。
　　林育行走过来，问她：“小悦姐，要不要给奶奶磕个头？我和你一起再磕一个。”
　　林悦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地说：“不要。”
　　她不是不想给奶奶磕头，而是觉得没必要。那些形式上的东西，也换不回奶奶的生命，更弥补不了她心里的伤痛。讽刺的是，在这个家里，她连上前叩拜的资格都没有，何必再去凑那个热闹？她更怕自己一跪下去，就会想起奶奶的好，想起自己的愧疚，就再也起不来了。
　　葬礼结束后，林悦照旧像往常一样吃饭、上学，只是变得更加沉默了。她把所有的情绪都藏在心里面，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她的脆弱。
　　可是奶□□七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奶奶笑着向她走过来，轻轻摸了摸她的头，说：“小悦，奶奶想你了，别怕，奶奶会一直陪着你。”
　　林悦从梦中惊醒，眼泪瞬间掉了下来。她趴在枕头上，压抑了许久的悲伤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她不敢哭出声，侧躺在床上，眼泪划过脸一路流到耳朵里，林悦的耳朵一阵轰鸣，把她跟现实隔开，她伸出手去摸奶奶的脸，却一次次扑空。
　　原来她不是不难过，只是悲伤太深，深到需要时间才能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