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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裂帛与旧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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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韵居,静室。
沈清弦几乎是跌撞着回到房间,反手便布下数层隔绝内外的禁制。月影纱被她扯下,随手丢弃在一旁,露出那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某种情绪激烈冲撞后留下的、近乎虚脱的余波。
碎星楼顶那一幕,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反复凿刻着她的脑海——幽萝亲昵的低语,凛月冰冷的注视,花弄影戏谑的话语,以及那杯被推到她面前、象征着羞辱与孤寂的“醉星酿”……最后定格在凛月那毫无波动、甚至带着一丝审视与冷漠的眼神上。
他乡遇故知?不,是他乡遇“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她缓缓滑坐在地,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入膝间。肩头的伤处因这番剧烈的情绪波动和疾驰而彻底崩裂,鲜血汩汩涌出,迅速浸湿了青灰色的衣袍,在身前洇开一小片暗红,她却浑然未觉。
痛吗?
自然是痛的。
但那痛楚似乎已经脱离了□□,变成了一种更深沉的、弥漫在灵魂每一个角落的寒意与麻木。仿佛连最后一点支撑着她的、微弱的火星,也被那隔着星辉投来的冰冷目光,彻底浇熄。
原来,放下执念,心死成灰,是这样的滋味。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门外传来月清遥带着担忧的轻柔叩门声和询问,沈清弦才猛地惊醒。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所有翻腾的情绪,用清洁术处理掉血迹,换上一件干净的衣服,又服下几枚疗伤丹药,这才撤去禁制,打开了房门。
“师妹,你没事吧?”月清遥看着她虽然竭力平静却依旧难掩憔悴的脸色,紫眸中忧色更重,“方才我感应到你气息剧烈波动……”
“我没事,劳师姐挂心。”沈清弦打断她,声音有些沙哑,却刻意维持着平稳,“只是去见了花弄影一面,她……言语无状,不必理会。”
月清遥见她不愿多说,也不便深究,只道:“我与清芷查探了那几处灵脉节点,靠近妙音阁的一处,能量波动最为异常,其深处似乎隐藏着一个极强的隐匿阵法,我与清芷不敢打草惊蛇。另外,‘烬’组织的活动痕迹也指向那里。”
沈清弦点了点头,目光恢复了几分属于仙道魁首的冷静与锐利:“看来,妙音阁是问题的关键。花弄影邀我,恐怕不止是为了看戏,更是一种试探和警告。”
“那我们下一步该如何?”月清芷从姐姐身后探出头问道。
沈清弦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既然躲不过,那便主动出击。花弄影想看好戏,我们便给她一场‘好戏’。师姐,麻烦你与清芷继续监视妙音阁和那处节点,若有异动,随时联系。我……需要去一个地方,确认一些事情。”
她需要去天机阁。不仅要查“烬”组织的核心情报,更要查清楚,幽萝与凛月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那玄冥冰焰,那失去的记忆,还有……她们如今这“同游”的姿态,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即便心已成灰,她也要在彻底离开前,弄个明白。这并非不甘,而是……一种了结。
月清遥看出她心意已决,点头道:“好,你一切小心。”便带着月清芷再次离去。
沈清弦关上房门,走到窗前,望着流云城永不落幕的夜色,眼神一点点变得坚定而冰冷。她取出传讯玉符,给远在昆仑的林婉发去了一道简短的讯息,安排了一些宗门事务,仿佛在交代后事。
然后,她换上了一身更加利落的黑色劲装,将长发高高束起,脸上重新覆上月影纱,如同一个真正的暗夜行者,悄无声息地融入了竹韵居外的阴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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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幽萝别院。
此处的气氛,比竹韵居更加凝滞冰冷。
凛月将自己关在布置了重重禁制的房间里,周身玄冥冰焰不受控制地起伏明灭,将房间内所有的摆设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黑冰。她坐在冰封的床榻上,手中紧紧攥着那个旧香囊,暗血色的眼瞳中充满了混乱与暴戾。
沈清弦与花弄影“私会”的画面,与她决绝离去的背影,如同魔咒般交替出现,刺激着她的神经。花弄影那句模糊的“独饮闷酒”、“与新人把臂同游”更是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在她心头。
为什么?
为什么想到沈清弦与别人在一起,她会如此愤怒?如此……心痛?
她们不是宿敌吗?不是缠斗了三百年、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的对手吗?
可心底那强烈的、几乎要冲破冰封的悸动与刺痛,又在清晰地反驳着这一点。
还有这个香囊……
她猛地将香囊举到眼前,死死盯着那粗糙的桃花绣纹。这针脚算不得好,甚至有些笨拙,绝非凡间绣娘或仙家法器的手笔。是谁绣的?为何会落在北荒?又为何……会让她产生如此强烈的反应?
她尝试着将神识沉入香囊内部,除了那缕微弱却顽固的冷冽松香,似乎还感应到一丝极其隐晦的、与她自身玄冥冰焰同源却又截然不同的……灵力印记?那印记很淡,几乎被岁月磨灭,却带着一种让她灵魂都为之颤栗的熟悉感。
这不可能!
玄冥冰焰是幽冥教至高秘法所凝,除了她,唯有……
一个被她刻意遗忘、被幽萝反复暗示“已无关紧要”的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
就在这时,脑海中猛地一阵剧痛,一幅更加清晰的画面炸开!
不再是模糊的碎片,而是一个具体的场景——似乎是在一片冰天雪地之中,她浑身是血,玄冥冰焰黯淡,而对面,那抹青影同样伤痕累累,手中长剑却已折断。然后,她看到自己,似乎做出了某个决绝的动作,将一件东西……强行打入了那青影的体内?而那青影……在最后关头,似乎将什么东西塞回了她的手中……
是什么?!
她打入了什么?对方又塞回了什么?!
画面到此戛然而止,剧痛如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更深的迷茫与一种近乎恐惧的预感。她低头看着手中的香囊,一个荒谬却无比强烈的念头升起——这东西,难道……是沈清弦给她的?
不是遗落,而是……赠与?
那她们之间……
“砰!”
房间门被一股巨力强行推开,幽萝站在门口,脸上带着一丝愠怒与不易察觉的惊慌。她显然感应到了凛月方才剧烈的气息波动和那瞬间爆发的记忆冲击。
“凛月!你又失控了!”幽萝快步走进来,看着满室狼藉和凛月手中那个仿佛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香囊,墨瞳中闪过一丝狠厉,“我就知道是这东西在搞鬼!把它给我!”
她说着,伸手便要去夺。
这一次,凛月没有让她得逞。
她猛地抬头,暗血色的眼瞳中冰焰熊熊燃烧,带着一种濒临疯狂的偏执与审视,死死盯住幽萝:“你告诉我,这香囊,到底是不是沈清弦的?我与她……过去到底是什么关系?!”
她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质问,周身散发出的恐怖威压,连幽萝都感到一阵心悸。
幽萝心中暗叫不好,这冰坨子的记忆封印松动得比她预想的还要厉害!绝不能让她现在想起来!
她强行压下心中的慌乱,脸上换上一副被冤枉的愤怒与委屈:“凛月!你宁愿相信一个来历不明的破香囊,相信那个可能早已与花弄影勾结的沈清弦,也不愿相信一直陪在你身边、助你稳固修为的我吗?!”
她指着凛月手中的香囊,语气激动:“是!这香囊可能是她的!那又如何?说不定就是她当年用来暗算你的法器!上面残留的印记,就是证据!你忘了她是怎么在你重伤时偷袭你的吗?忘了她是怎么在仙魔两道面前羞辱你的吗?!”
她刻意扭曲着事实,将记忆中模糊的片段引导向最恶劣的猜测。
“她如今来流云城,与花弄影私下会面,分明就是另有图谋!说不定就是冲着你来的!想利用你这混乱的记忆,再次加害于你!你清醒一点!”
凛月被她连珠炮似的质问和扭曲的事实冲击得心神摇曳,脑海中那些混乱的、充满痛苦与背叛感的碎片再次翻涌起来,与幽萝的话语相互印证。是啊,宿敌之间,除了算计与伤害,还能有什么?
那点莫名的悸动与熟悉感,或许……真的只是陷阱?
看着凛月眼中再次升起的混乱与戾气,幽萝心中稍稍松了口气,语气放缓,带着诱哄:“凛月,忘记过去吧。那些都只是你的枷锁。现在,拥有无上力量、掌控幽冥教的你,才是真实的。我们联手,扫平‘烬’组织,掌控流云城,乃至整个三界,这才是你该走的路。至于沈清弦……若她识相便罢,若她执意与你为敌……”
幽萝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意:“那便,除掉她。”
凛月身体猛地一震,“除掉她”三个字像是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她的心口,带来一阵窒息般的剧痛。她下意识地攥紧了香囊,那粗糙的布料硌得掌心生疼。
除掉……她?
不……
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强烈的抗拒感,让她几乎要脱口而出。
然而,玄冥冰焰的冰冷与幽萝刻意引导的怨恨,再次占据了上风。她缓缓低下头,看着手中那仿佛带着诅咒的香囊,暗血色的眼瞳中,最后一点挣扎的光芒,渐渐被浓稠的黑暗与混乱吞噬。
她猛地将香囊甩了出去,仿佛那是什么极其污秽的东西。
香囊撞在冰封的墙壁上,发出一声轻响,落在地上,那朵粗糙的桃花,在黑色的冰面上,显得格外刺眼。
“……出去。”凛月的声音低沉沙哑,充满了疲惫与一种近乎毁灭的边缘感。
幽萝看着被她甩开的香囊,又看了看状态极不稳定的凛月,知道不能再逼了。她冷哼一声:“你好自为之。”转身离开了房间,并重新布下了更强的禁制。
房间内,再次只剩下凛月一人,和满室令人窒息的寒冷。
她维持着低头的姿势,许久未曾动弹。直到一滴冰冷的、带着暗红光泽的液体,从她眼角滑落,滴落在身下的黑冰之上,发出“嗤”的轻响,瞬间被冻结成一颗血色的冰珠。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流泪。
只是觉得,心口那个空洞,仿佛越来越大了。
而那个被甩出去的旧香囊,静静地躺在角落里,仿佛一个被遗弃的、沉默的见证者。
与此同时,隐去身形、悄然潜入天机阁的沈清弦,正将一枚记载着高额灵石的储物戒指,推到了一位笼罩在阴影中的管事面前。
“我要买两份情报。”她的声音透过月影纱,冰冷而清晰。
“第一,‘烬’组织首领的真实身份,及其在流云城的核心据点。”
“第二,”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才继续道,“魔尊凛月,身中玄冥冰焰反噬及记忆被封的……全部真相,以及解咒之法。”
她要知道,她到底,为何而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