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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冠上新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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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境大捷的军报先回京。
“皇帝亲征坐镇,顾将军督师,公主殿下主攻。三军协力,敌退千里,大周北境暂安。”
那一日,京城钟鼓又连响三十六记,几与潼川大捷时无二。
礼部匆匆从箱底翻出红绸,抖在廊下晾开。坊间酒肆里,说书人重新敲起醒木:“诸位客官——大周又赢了一仗!这回可不是陛下一人,是公主殿下披甲上阵!”
有人起哄问:“那公主的大婚还办不办?”
说书人一拍醒木,笑得眼睛都眯起来:“打完仗再办,先立战功,再行大礼。”
谢惟明第一次看到军报,是在礼部值房。
那日他刚把一卷地方婚册校完,正要合卷,外头有人推门闯入,扯着嗓子叫:“谢主事——北境又有急报!”
他心头一紧。几个月来,“急报”二字几乎成了他的梦魇。
当初传来“殿下与顾将军失踪”的消息时,他连夜跪在宗庙外,一句话都没说,只一叩再叩。旁人相劝,他也只回一句:“她若不回,我还能如何。”
好在不过几日,第二封军报压了上来,改为“已寻回踪迹,暂留折风谷营中静养”。
那一夜,他几乎是撑在礼部书案上睡过去的。
此刻这封军报上,终于落下一行简洁的字:“敌退千里,大周北境暂安。”
他握着纸,指节一点一点发白,又一点一点松开。
旁人半玩笑半认真地道:“谢主事,这下可安心了?”
谢惟明垂下眼,嘴角却真切弯了一点:“嗯,安心了。”
心安之后,便再清楚不过。她从北境回来时,已不是当初只等大婚的公主,而是打过仗的储君。
他能不能立在她身侧,不在旧情,而在自己配不配。
他将军报折好,收入袖中,重新低头改那卷婚册。旁人看不出他笔锋有何不同,只有他自己知道,每写一个字,方才那点迟来的心安,便顺势落进纸里。
又过了半月,北境大军班师。
这一回,并非“御驾亲征大捷而还”的铺张排场。元姝只许前军入城,后军直接绕道回北营,不许十万甲士压着京城的气。
即便如此,这一日的京城,仍被甲光与马蹄震得屋瓦微颤,雪花簌簌而落。
丹墀之下,百官成片跪着。斗篷被风卷得猎猎作响,雪落在铠甲上,很快化成一串串水痕。
元姝照例不乘銮辇,而是骑马入城。
她仍是一身黑金战甲,只取了头盔,眉眼被北风磨得越发冷硬。右侧半个身位,是拄着拐的昭宁,肩上披着象征大周储君的紫金披风;左侧则是顾长陵,披风裹得极紧,右臂高悬难动,背脊却依旧挺直。
三人一并出现在承天门外时,满城百姓像是同时松了口气。有人抬手抹眼:“都回来了……都回来了。”
宫门之上,红绸再度高挂。只是这一回,极少有人还将昭宁只当作等着成亲的公主,而是从北境归来,顺手披上婚服的那一位。
大婚之日,京城风很大,却是晴空。
承天门外人头攒动,几乎水泄不通,人人都想看一眼那位刚脱玄甲、换上婚服的公主殿下。
礼仪行至一半,紫宸殿后殿内,元姝亲自替昭宁整衣。
昭宁这一身大婚礼服,是将“皇女礼”与“储君礼”合制而成:上身玄底绣金凤,下摆换作象征储君的三山纹,腰间束玉带,却未垂凤佩,示意尚未继位。
“站稳。”武元姝按住女儿不安分的肩,“别乱动。”
昭宁站得直直的,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有点不适应:“娘亲,儿臣这样……是不是太隆重了些。”
“你是皇女,是储君,还是打完仗才回来的人。”元姝淡淡道,“隆重有何不可。”
她停了一停,指尖在她肩头的衣纹上抹了一下,似笑非笑:“朕自己当年忙着打仗登位,哪有你今日这般讲究。”
昭宁眼睛一亮,立刻追问:“那娘亲自己……当年也穿过这样的礼服吗?”
“少打听。”武元姝在她额上轻弹一下,“轮到你了,好好站稳。”
昭宁被弹得缩了缩肩,忍不住笑:“是,娘亲。”
镜子里,母女二人的眼神在空中一对。昭宁忽然压低声音:“如果有一日,儿臣也要像你当年那样,往北境去,要守那样的城、打那样的仗……”她话到一半,顿了顿,“你会不会——”
后面终究没说出口。
元姝却听懂了,她伸手将昭宁额前一缕碎发抚入凤冠下,声音放轻:“会怕。”
她望着女儿那双比自己年轻时更清亮的眼睛,“但也会像今日这样,替你整衣,替你把披风系紧,然后看着你走出去。”
“朕替你挡了二十年,不是只为你安安稳稳等一桩亲事。”她扣好披风最后一枚纽,“是为你以后自己挡得住后面三十年。”
昭宁眼眶微热,还是笑了一下:“那今日儿臣大婚,娘亲会不会舍不得?”
“舍不得什么?”武元姝语气淡淡,“你成亲的是臣,又不是你娘。”
昭宁被逗得“噗”一声,弯腰行了一礼:“娘亲放心,儿臣不会乱来。儿臣只是想往后这条路,有个人一同走。”
武元姝看着她,眼底掠过极轻的一丝感慨。她记得当年自己站在太庙前,应着“帝位”与“婚约”,许多话来不及说,也没处说。
如今她的女儿可以穿着礼服、戴着凤冠,站在她面前,坦然说一句“儿臣想与谁成亲”,已是另一番境地。
“去吧。”她退后半步,“从今日起,你要学的不止是替自己撑着,也要替旁的人挡一点风。”
昭宁郑重一揖:“儿臣谨记。”
承天门外锣鼓大作。谢惟明身着皇夫礼服,由礼部官员引着,一步一步往前走,心跳得比当年外放应对灾情时还快。
那一幕,他曾在心里演过许多遍。真立在高阶之下,听前头钟鼓并作时,他才真切意识到,自己要被写进那个人的册子里了。
昭宁牵着缰绳,跨过殿阶,牵马一路行至丹陛前。
她翻身下马,行至他身畔,在百官与礼官的诵礼声里,抬手向他伸出一只手。
那只手曾握剑上阵,曾翻阅兵书,也曾在含元殿案几边缘按得群臣噤声,此刻只是安安静静地伸过去。
谢惟明看着那只手,方才纷乱的念头像被一点一点捋顺。
他伸手握住,握住的不是单纯一枝“高枝”,而是一条将来要一起往前走的路。
二人并肩行礼,拜天地,拜宗庙,互拜。
一拜毕,昭宁侧过脸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很亮,像当年她立在学堂檐下看风雪时的光。
他忽然就不怕了。
大婚礼毕,皇城灯火不熄。
礼部、宗正寺与百官都要赴宴,繁文缛节自有一整套规矩。元姝履行完“皇帝该露面的那一场”,看着昭宁与谢惟明在众目睽睽下行完最后一礼,便借口“朕乏了”,先行退了。
顾长陵本该以“勋旧宿将”的身份留在武将席上,陪酒听曲。正被一位老将硬塞第三杯烈酒时,宫人悄悄进前,在他耳侧低声道:“顾将军,陛下召。”
他心里一动,放下酒杯,略作推辞,起身离席。
紫宸殿内殿,灯火比平日少了一半,只在案几与榻侧各留一盏。
武元姝已卸了凤袍,披一件宽松的浅色常服,头发随意束在脑后,只斜插一支金钗,比白日不知轻松多少。
案上搁着两只小酒盏,一壶温酒,一旁随手摆着些果脯肉干,明显是她吩咐膳房别多做文章后的结果。
顾长陵入殿行礼:“臣参见陛下。”
“别跪。”她顺口道,“腿还要不要了。”
顾长陵只得起身上前。
元姝替他斟了半盏酒:“坐。”
他在她对面坐下,仍旧习惯性地坐得笔直。右臂虽略能动,却还不宜使力,只能用左手接过那半盏酒。
酒是温的,入口略辣而不烈,隐有一缕药香,想来出自太医院“养身又不误饮酒”的方子。
元姝抿了一口,暂不言语。
顾长陵也饮了一口,喉间暖了一圈,才略带试探地道:“陛下今日辛苦。”
“朕辛苦什么?”她淡淡道,“拜堂的人又不是朕。”
说到这里,她自己先笑了一下:“倒是你,看女儿大婚,有什么感想?”
顾长陵怔了片刻,认真道:“臣白日立在武将班里,听礼官唱礼,只觉得……日子快得很。当年她还在营里拽着臣的披风学骑马,一眨眼,就要有自己的家了。”
他停了停,又添了一句:“还有一点,幸而不是嫁出去,是把人接回来。”
元姝笑出声:“你倒也说得上几句人话。”
顾长陵也笑:“臣只是觉得放心。”
“放心什么?”
“放心殿下不会被人牵着走。”他说,“在这大周,比起谢惟明,殿下更像那个站在前头的人。谢惟明若不争气,臣同陛下一起收拾他。”
元姝点头:“这话,算听得入耳。”
她仰头又饮了一口。酒意上来,眼角那一点细纹更显,却不显老,只像将这许多年的倦意一层层冲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