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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雪岭为界 ...

  •   营中天未亮透,主帐先亮了灯。

      元姝从榻上坐起时,外头更鼓刚过五下。夜里又落了一场夹着细冰的雪,帐顶被压得微微一沉,风从帘缝里钻进来,带着一股冻铁似的凉意。

      她把披风顺手搭在肩上,脚一落地,膝里那处旧伤便隐隐发酸。太医早说过,年岁一上来,当年留下的箭痕刀痕,总要轮流出来讨账。她已经习惯,只是迈步时略略收着劲,不让自己走得太快。

      案上摊着昨夜未收的军图,红黑旗子插得密密麻麻。

      潼川之后,折风谷之后,燕军主力已被逼回北山以南,勉强拢成一条算不得“安稳”的冬营线。若按旧例,此时可以停兵、议和,把这一年先糊过去。

      她心里很清楚,若只止于此,不过是把同一场仗拆成十年打完。

      帐外脚步一顿,有亲军低声禀道:“陛下,殿下求见。”

      她“嗯”了一声:“让她进来。”

      帘子一掀,昭宁扶着拐走进来。

      她腿上的伤尚未养透,只穿了一身便服短甲,外头披着简化过的轻甲,腰间却已经自作主张束上了佩刀。

      “怎么一早就来?”元姝打量她一眼,“太医还没放你出营。”

      “儿臣不是来讨闲话的。”昭宁行礼,声音却很清醒,“儿臣来请命。”

      她走到军图前,低头看了一会儿,抬手在其上一条线前停住指尖,“燕军退到这里,再往前一步,是旧年边线。再往前半步,是儿臣想要的东西。”

      武元姝没有接话,只看着她的手。

      那只手小时候抓着她披风的下摆,在营门前跌跌撞撞地学走路;后来握笔,在含元殿边角替她敲案。如今指尖一点,就把一片山河圈进来又放出去。

      “你想要什么?”她淡淡问。

      昭宁抬眼:“这一仗。”

      她顿了一瞬,又补了一句:“要的是这一线往后的安稳。”

      “若只守回旧线,明年他们还有话说。”昭宁道,“若逼到这里,让他们退回去重扎新营,往后出兵,先得掂量账本。”

      话不多,却把盘算写得很明白。元姝看着那条线,沉默片刻。

      这一仗,按规矩应当由她领。她当皇帝这些年,最难的一遭一向自己扛在前头。潼川如此,折风谷亦然。朝野都习惯把“大周能不能撑过今年”这一层意思,压在“皇帝能不能再上阵一回”这一个人身上。

      这一回,站在案前请命的人却换了。

      昭宁似乎看出了她的迟疑,握拐的那只手略紧了一寸,很干脆地跪了下去。膝盖碰在地上闷了一声,她咬了咬牙,没有出声。

      “儿臣不是求功名。”她抬头,“潼川那一战,是娘亲扛着命替大周赌出来的。若这一回还是娘亲冲在最前,旁人记的,只会是,大周有个能打仗的女帝。”

      她抬起下巴,语气却更低了一分:“娘亲已经打了二十年了。再往后,总要有人接着站上去。”

      帐里安静得只剩灯芯轻微的爆裂声。

      武元姝看她跪在面前,肩背瘦而挺,忽然有一点恍惚。当年潼川之前,顾长陵第一次在殿前请战的模样,年轻、倔强,眼里只有一个念头:什么都愿意替她去扛。

      她只是从没认真想过,有一日要把同样的目光落在自己孩子身上。

      “你腿上的伤。”她缓缓道。

      “还能骑。”昭宁答得很快,“大阵冲杀,儿臣不逞强,按军府推演好的阵图走。真要拼命的时候,儿臣不上头,该收就收。”

      她抬眼,眼里没多少少年气的莽撞,反倒多了几分被长年征战磨出来的谨慎:“娘亲当年说过,活着才有资格做下一步的决定。儿臣记着。”

      元姝指尖在案上一下一下敲着,与其说在想昭宁的话,不如说在把局又从头推算了一遍。

      帐门外换岗的号子顺风送进来,旗影在缝隙间晃了晃。若这一步雪岭,是昭宁打下来的,将来北境将士再抬头看她的旗号,就不止是公主,而是在边线站过一回的人。

      “你打算怎么打?”她问。

      昭宁把手往前推了一寸:“不追杀,不贪头功,逼他们退到山梁以北,让他们自己烧栅退守。儿臣只想到这一步。”

      话说到这里,她才迟疑了一下,又压低声音:“娘亲若还是不放心,儿臣便当今天没来。”

      这一句才有几分像她真正的年纪。

      元姝看着她,忽然站起身。

      “起来。”她说。

      昭宁愣了一下,撑着拐站起来,跟着她走到军图前。

      “跪在地上,看不清要扛的东西。”

      元姝伸手,从案角取起一面黑底金边的小旗,插到那道山梁之后一点的位置。

      “这一仗,不是讨一时痛快。”她道,“逼他们退到这里,以后谁想越过此线,就得先算清楚要赔什么。这是给你自己,也给大周,留一口气。”

      昭宁垂眼:“儿臣明白。”

      武元姝指尖摩挲了下腰间的虎符,才解下来递过去。

      “这半块,你拿去。”她语气平平,“军府的阵图你再看一遍,该记的都记在脑子里。战场有变,先顾得住人,再算功。”

      昭宁接符时,指节不免绷了一绷,却握得很稳。

      元姝看了她一会儿,又补了一句:“还有一点,这一趟出去,你不只是替朕打仗。你回头要站在殿上,与百官相对时,他们看见的,就不只是陛下选定的储君,而是从北境回来的那个人。”

      昭宁抿了抿唇,低声应了一句:“儿臣知道。”

      说完,她退了两步,才忍不住抬眼看她一眼,眼底那点年轻人的光又压也压不住地露出来:“娘亲,你会在中军等儿臣回来吗?”

      问得没什么章法,更像是脱口而出。

      武元姝看着她,唇角微微一动。

      “朕不在中军,难道去替你当前锋?”她道,“放心去打。你若不回来,朕便去把你拎回来。”

      昭宁出营那日,雪已经停了。

      旗队从营门鱼贯而出,晨光压得很低,云层里露出一点灰白,像磨得发钝的刀刃。号角声不紧不慢,队形整肃。

      武元姝没有照旧登高台,只站在中军高台下,看那一面面军旗掠过视线。昭宁的旗在前阵长枪之后一闪,又被甲光吞没。

      顾长陵站在她身后半步,披着斗篷,右臂吊在胸前,只束了一根素色发带。

      “陛下不送一送?”他低声问。

      “送到哪儿去?”元姝目光仍追着远处的队列,“送出这道营门,她还要回头看一眼。”

      “她不是第一次上阵。”她顿了顿,“朕也不是第一次在这里等人回来。”

      顾长陵侧过一点身子,看她的侧脸。

      风吹得她袖角微微起伏,眼神却极静。那种静,他再熟悉不过,而是一种无数次从“要不要追上去”里硬生生压下来之后,练出来的克制。

      他喉咙动了一下,本想说什么,终究只轻声道:“昭宁比当年的臣稳多了。”

      “那就让她自己去站一站。”武元姝道,“总不能一辈子缩在朕背后。”

      说完,她转身上了中军高台。

      大军分作数路出营,伏兵、斥候、预备队各就其位。她坐在案前,不去看外头渐渐散开的营门,只看军府呈上来的沙盘,将每一支出动的旗号在心里记了一遍。

      “陛下,中军预备队已整装完毕。”
      “后路粮道已再度查点,足支半月。”
      “探骑已出,三刻钟后传回第一封回报。”

      她一一听过,点头吩咐:“照定策行。”

      她不再像年轻时那样,非要把每一处伏兵、每一道腰斩之策都握在自己手里。她知道现在自己该做的,是把每一份准备都铺到位,然后给前阵那面新举的旗足够宽的回旋余地。

      第一封探报很快回来。

      “辰初,殿下前锋与燕军哨骑扎上,已按策佯败。”

      第二封,第三封,再往后,战况从“试探”“引敌”“佯退”一点点进入“夹击”、“逼退”。

      军报在她案前越堆越高,每一封都不过寥寥数十字。

      “午后,殿下亲督左翼,破其偏营一处。”

      “申时初,燕军退至第二道雪岭,弃辎重若干。”

      “酉时前,敌右翼有乱,殿下令止追,整队。”

      这些字她读得极快,眼底却一寸一寸沉下去。

      “止追整队”四个字,让她指尖轻轻顿了一下。

      旁边军府官员小心看她一眼,又装作没看见。

      年轻的将领,最难就是在杀得眼红时把缰绳勒住。昭宁这一笔收得住,比多砍几个人头更叫她心里松了一寸。

      天色一点点沉下去,帐外风声渐大,雪星被吹得斜飞。

      最后一封军报送进来时,已经看不见天边。帐外风声渐大,雪星被吹得横斜。

      军报上只有短短两行:

      “敌退至山梁以北,自断前营,烧毁旧栅。”

      “我军止步山梁以南,不越线。”

      纸边被传递的手指磨出一点细小的折痕,墨色却干得很实。

      帐中一时无人出声。元姝把那封军报摊在案上,视线在“未越线”三字上停住,才开口:“传令——各路按定策收兵。”

      “雪岭以南,扎营,严禁擅追。”

      军府官员齐声应是。

      她又提笔,写给前阵一封短札。

      “雪岭以南,暂为界。往后二十年,若有人欲越此线行兵,先算粮,再算命。”

      最后几个字字写得很慢。

      墨干之际,她忽然顿了一下,本能地想在落款前添两个字,笔锋刚起,又顿时收住,只轻轻一划,将刚现出来的那一点墨痕抹平,换成规规矩矩的“母”。

      她看着那一笔,不自觉笑了一下,把信封好。

      “送前军。”她吩咐,“叫她今夜在雪岭扎营,明日再回。”。”

      那个瞬间,她很清楚地感到,支撑了她二十多年年的那根弦,终于在某个不显眼的地方被剪开了。

      不是断得乱七八糟,而是被刀锋利利一斩,分成两截:一截是她这一代人已经走完的路,一截要交给后人去走。

      顾长陵在旁,低声问:“陛下,这一仗……算赢了么?”

      “算。”她道,“不是只赢一时的地,而是把以后怎么打,先写了个界。”

      她把那封折子另外放在一旁,伸手压了压,“从这条线往后,边军再打什么仗,就不必每回都拿朕的命去押。”

      昭宁回营时,已经是第二日的午后。风比昨日小了,云层被撕开一线,露出一点淡青。

      大营外没有敲鼓,也没有列旗迎接。这是她和军府一早说好的:大捷可以回京敲钟,营里不必铺张。营门开合如常,只多了一股血汗混在雪霜里的味道。

      武元姝照旧坐在中军帐里。案上的军报已经被她按时序捆成几卷,压在一侧。

      帘外有人禀:“殿下回营,求见。”

      她将手里那支笔搁下:“进来。”

      昭宁掀帘进来,盔甲只卸了一半,披风还带着一路风霜,靴边糊着一圈冻泥。她进帐先躬身行礼:“儿臣回营复命。”

      元姝看着她,目光在她腿上那截绑得紧紧的绷带上略略停了一瞬。

      “伤口没裂开?”她先问这个。

      “没。”昭宁答,“太医一路盯着,不让儿臣逞强。”

      说到这里,她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语气轻了一寸。

      “雪岭那一线?”武元姝问。

      “按军府推演的那道线站住了。”昭宁报告得很简练,“敌人撤得干脆,自烧前营。儿臣按令止步山梁南侧,未越界,夜里扎了营,以防有变。”

      她顿了一顿,又加了一句:“没什么花样。”

      “没花样就是好事。”武元姝道,“第一次带兵,不出怪招,比什么都强。”

      昭宁本来像是准备说许多,嘴唇动了动,最后只是道:“风比预想的大一些,人马吃了点苦。”

      “死伤呢?”武元姝问。

      昭宁报了个数。

      数字不算小,也不算离谱。她说的时候,语气平稳,只在报到最后一行时声音略低了一线。

      元姝听完,没有追问是谁,只点了点头。

      帐中沉了一会儿,昭宁忽然道:“娘亲,儿臣……中途有一刻,是心里打鼓的。”

      她没有绕弯子,话说得很直:“怕若是这一仗没打稳,以后娘亲就不肯再把这样的仗交给儿臣。”

      这一回,倒像个真正的孩子心思。

      元姝看着她,沉默片刻,才道:“没有哪一仗,是一定打得稳的。潼川那一回,朕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从城里走出来。能做的,只是轮到你时,把能做的都做完。做完了,剩下的叫命,不叫功。”

      昭宁听着,长吸一口气,像是把一路压着的东西慢慢吐出去:“儿臣明白。”

      武元姝看着她,忽然伸手,在案上那卷军报上轻轻一拍:“这一次,你做得很好。雪岭那条线,往后史官只会写:‘贞曜二十一年冬,大周兵至雪岭,燕退守旧土’。不会写你的拐杖,和你夜里睡不睡得着。这些,留在自己心里就行。”

      昭宁眼里的紧绷这才散下去几分,微微笑了一下:“有一笔儿臣要记在心里。”

      “哪一笔?”武元姝问。

      “今日这一仗,是娘亲放手给儿臣打的。”昭宁道,“以后轮到儿臣的时候,也得学着放手给别人。”

      这句话倒是多想了一层。元姝看了她一眼,没再多说什么,只道:“回去歇着。明日起,军府要拟班师折,你和你阿父一起听。”

      昭宁笑了一下,“那儿臣先去让太医唠叨一阵。”

      她退到帐门口,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元姝已经重新坐回案前,拿起笔,低头写折。帘子掩上,风声立刻被隔在外面,只余烛火轻轻一响。

      武元姝很快写完那道折子:

      “北境连岁有警,今兵至雪岭,敌退,边可暂安。诸军可班师。”

      她在“暂安”二字上略略停了一瞬,终究没有改。

      折子晾干墨迹,她抬手压平纸角。这一刻,她才真切觉得:大周北境这条线,终于不再只压在她一个人肩上。担子不是卸了,而是卸下一半,移开一半。

      帐外,有传令官在远处高声传令,声浪一阵阵压过来:“奉诏——诸军整备,择日班师!”

      营里有人欢呼,有人只是长长吐出一口气。

      她坐在案后,静静地听着,像听一场迟了许多年的回声。

      等这道班师折回京,钟鼓响起时,京城只会知道这一回的“北境大捷”,不只是又一桩“女帝亲征”的旧事。

      那也是昭宁第一次真正站在前阵的那一日。

      从这一日起,她不再只是“别人故事里的孩子”,而是要在自己的名字底下,写新的行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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