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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灯火照人 ...

  •   顾长陵看着她,忽然低声唤:“陛下。你会不会……觉得,自己真的老了?”

      这是他头一次这样问。

      元姝捏着杯沿,稍稍一顿:“老了。”她也不绕弯,“膝盖不比从前,夜里容易醒,旧伤逢冷就疼。”

      她抬眼,目光仍是那样利落:“可老,不等于退。朕还没老到要把自己绑在紫宸殿里动不得,也没老到,只能看着你一个人去送死。”

      顾长陵喉结动了动,笑意里带出一丝放松:“那就好。”

      他举杯,轻轻与她的盏一碰:“臣敬陛下一杯。敬我们还赶得上,亲眼看昭宁大婚。敬我们都还没埋在北境或潼川。”

      武元姝垂眸,杯中酒光在瞳底晃了一下。她沉默两息,仰头饮尽:“也敬你还活着。”

      顾长陵低声笑了一声:“臣不敢死。”

      “是朕不许你死。”她纠正,“记清楚,这是命令。”

      酒气一点点往上涌,宫门外丝竹与笑声远远传来。那一边的喜宴还未散,紫宸殿内,却静得仿佛另一个世界。

      武元姝忽然开口:“顾长陵,你可曾觉得,这一生至少有一件事,是我们做对了的?”

      顾长陵一怔:“哪一件?”

      “没让他们再走我们当年那条路。”她慢慢道,“昭宁今日穿着礼服,戴着凤冠,站在朕面前,说儿臣要同谁成亲的时候,朕忽然觉得,这些年死撑着,多少算没白费。”

      她转头看他,酒意与笑意一并压下来:“你呢?可觉得值不值?”

      顾长陵没立刻答。他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放下酒盏,左手探过去,覆在她握杯的手背上。

      这一回,他没有再叫“陛下”。

      他低声道,“阿姝,从潼川那一夜起,到今日坐在这里看女儿成亲,中间不管死过多少回——都值。”

      元姝指尖轻轻一颤。酒本不烈,此刻却像被这几句话搅成火,顺喉而下,烧得胸口发烫。

      她忽然觉得,若只是对坐喝酒,有些浪费了这一夜。她抽回手,将空酒盏搁在案上,瓷声一响:“过来。”

      顾长陵还来不及细想,已被她一把扯着衣襟带了起来。

      他踉跄一步,几乎被她半拖半带地拽到榻前:“陛下——”

      “还叫陛下?”她侧过脸看他,眼尾被酒意染出一点红,“今夜紫宸殿里,就朕和你。”

      她坐在榻沿,抬脚轻勾他的膝弯:“跪下。”

      顾长陵心头一紧,终究顺势屈膝。

      这一幕,在记忆里重叠过太多次,从那年雨夜他跪在殿中,到后来无数次“臣该死”“臣请罪”。

      只是此刻,她没有问他“可知错”,也没有问“可知罪”。

      她低头望着他,声音慢下来:“顾长陵,还记得吗?你第一次跪在朕面前,是朕第一次召你回京。”

      顾长陵微微一怔。

      武元姝伸手捏住他的下巴,让他抬头,“那时候朕什么也给不了你,只能一回回让你去打仗,替朕挡刀。”

      她俯身,额头抵上他的额头,呼吸近得几乎要缠在一处,“现在朕可以给你别的东西。”

      顾长陵喉咙发紧:“什么?”

      “一个从头到尾,都只写你一个名字的位置。”

      她手顺着他的侧脸往下,停在他心口,按了一下:“就在这里。”

      她向后一仰,整个人倒在榻上,手上一带,将他一并拽了上来。

      顾长陵猝不及防,半身压在她身上。本能想撑起身子,怕压着她,右臂稍一用力便牵动伤处,痛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元姝抬手扣住他的后颈,将人按住,不许他后退:“别动。”

      “阿姝……”他声音发哑。

      “你若再说一句不该或是不敢,”她在他耳侧压低声音,“今夜就去睡地上。”

      他被她这句话冲得心神一松,收紧左臂,把她整个人揽进怀里。

      这一回,没有北境风雪在帐外呼号,也没有军号催促。殿外的喜乐声远远传来,进不得帷帐。

      武元姝抬手解开自己的衣襟,动作干脆。

      顾长陵下意识去挡:“别——”

      “别什么?”她抬眼看他,“你当朕在北境,是白白捡你这一条命?”

      她一边说,一边去解他的衣襟。目光相对的那瞬息,很多东西一并涌上来:折风谷的血雪,潼川城头的箭影,产房外冰凉的石阶,紫宸殿里的争执,窗前一盏灯下的军报与星河。

      这些年所有的疲惫、疼痛与惧意,都压成一个极简单的念头——我们还活着。

      既然还活着,就不必事事苛待自己。她抬手扣住他的后脑,将他彻底按了下去。

      唇齿相接,呼吸相缠,动作不再小心收束,而带着一种久违的狠意,不是要把彼此撕碎,而是要把这些年压下去的东西一次烧净。

      烛火猛然一跳,宫门外喜乐与钟鼓隐约传来,又很快被厚帷挡在外头。

      顾长陵在她身上一寸寸失守。

      他想起她方才那句“从头到尾只写你一个名字”,心里有一处不敢碰的地方被轻轻按了一下,疼得发烫,又说不出的甘心。

      他抱紧她,像抱住了整座大周,也抱住了自己这一生所有奔走与杀伐。

      动作间难免牵扯伤口,有几次疼得他冷汗都出来了,呼吸一滞。每当他略想后退,她的手便扣紧,不许他退。

      “顾长陵,这是朕给你的。”她咬在他肩上,声音带着细微的颤,“不是你要来的,是朕自己愿意。”

      这一句话,比任何好听话都要重。

      顾长陵几乎被这一句打得彻底放下防备。他低头,在她眉心、眼角、唇畔胡乱落下一串带着酒意的吻,像要把这些年来没来得及给的温柔,一次补全。

      窗外夜色沉沉,紫宸殿檐角被月光勾出一线亮。帷帐深处,两个人的影子纠缠在一起,从榻头一路拖到榻尾,渐渐静下来。

      末了,元姝半倚在他胸口,连呼吸里都带着一点懒意。顾长陵左臂环着她,右臂老实搁在一旁,动不了,却不妨他心里那股几乎要漫出来的安定。

      他低声道,“以后不论打什么仗,不论去到何处,只要你叫,我都在。”

      “那朕不叫呢?”她半阖着眼,“你敢走?”

      顾长陵失笑,胸腔震得她也跟着微动:“不敢,这辈子都不敢。”

      她伸手,在他心口轻轻敲了一下,像给自己也敲了个印:“记着,你是朕的人,永远都是。”

      顾长陵闭上眼,声音低得像叹息,又像许诺:“是,永远都是。”

      外头喜宴未散,年轻人那边正闹得热闹。

      这一头,两位熬过风雪的中年人,在自己的小天地里,把酒喝尽,把命抱牢,把欲与倦一并压在彼此身上,睡得比谁都踏实。

      这一夜之后,昭宁要开始她作为储君与妻主的日子;谢惟明要学会在朝堂上,与她并肩,也与她争论;而元姝与顾长陵,也终于可以在余下岁月里,慢慢老去。

      至于前路如何,这一夜已被他们牢牢写在一处。

      大周二十二年初,北境大捷后,公主大婚之夜,紫宸殿中,帝与将对酌。

      他们不再提“死”,只在夜色最深的时候,反复确认一件事:他们都还在。

      既然还在,便还是那一条路,一次一次选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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