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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还活着 ...

  •   榻边的炭火只剩半堆温红,火星在灰里一明一暗,像垂死不绝的灯。

      元姝靠在榻边坐久了,肩背也有些发酸。按理说,唤人进来添炭、换汤药都是一句话的事,她却懒得张口。

      此刻她只想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看他胸膛一起一伏,看他每一口气都确确实实落在自己眼里。

      顾长陵的喘息渐渐匀了,眼神也清了些。

      他看了她片刻,忽而弯了弯唇角,声音低哑:“陛下再这样看下去……臣都要以为自己躺在灵床上了。”

      元姝睨了他一眼:“死都没叫你死成,还敢在朕面前争这句嘴。”

      她伸手捏住他下颌,力道不重,却也不容他躲:“再提一个死字,朕就先敲了你的骨头,省得你总惦记着。”

      顾长陵被她掐得微微仰头,喉结滚了一滚,眼里笑意反倒真了些:“……不敢了。”

      元姝这才松开手,视线顺势滑下去,落在他那只缠得如同白木般的右臂上。

      那条手臂现在像一块被木板包住的东西,连轮廓都看不出。以往提枪断阵的劲道,大半都被埋在布下了。

      她看了半晌,忽然道:“以后若真再提不动枪——”

      顾长陵刚要开口,她接下去:“就少操那份心,北境又不是只靠你一条胳膊撑着。实在不行,就用嘴替朕骂人。”

      顾长陵一怔,随即失笑,眉眼却仍是潮湿的:“那北境……还得劳陛下多撑几年。”

      元姝不接,只缓缓吐出一口气,像把这一路压在心口的寒气一并吐出去。

      “撑几年算几年。”她抬眼望他,目光一点一点沉下去:“竖现在……朕还不想一个人撑。”

      这一句落下,像一粒火星落进将熄未熄的炭堆。

      顾长陵喉咙发紧,想抬手去握她,却只能用左手笨拙地去扯她斗篷一角:“只要陛下不赶,臣就站在这撑着。”

      斗篷被他一带,从她肩上滑下一截。

      里面的里甲贴得很实,线条收得紧,肩颈被炭火昏黄一勾,是那种被甲胄磨出来的冷白,并不虚弱。

      顾长陵眼神微微一缩,又赶紧移开视线,不敢盯太久。

      武元姝将这一丝收缩看得清楚,她忽然觉得好笑。

      这人随着她打了这么多年仗,在榻上翻来覆去的次数也不算少,如今右臂都快废了,倒又学会拘谨起来了。

      “顾长陵。”她慢条斯理地问,“你在怕什么?”

      顾长陵略一迟疑,“臣怕……扯到伤口。”

      “朕又没叫你动手。”她索性把斗篷一拢,整个人往旁边一挪,半个身子靠进他怀里:“你躺着便是。”

      顾长陵一时没反应过来,被她这一撞,伤处跟着一跳,却也只疼那么一下,随即整个人被她压在那儿,动也不好动。

      他左手下意识抬起来,要不要扶她一下,扶到一半又僵在半空:“……陛下。”

      “你再叫‘陛下’。”她靠在他肩窝,声音压得很低,“朕就坐回案后去,今晚不理你了。”

      帐外风声呼呼,帐内一瞬间安静得只剩两个人的呼吸。

      顾长陵闭了闭眼,像是往心口深处落了一步,半晌唇动了动,终于极轻极轻地唤了一声:“……阿姝。”

      这一声,像是从许多年前穿透雨雪一路撞到她面前——

      那是十七岁那年潼川雨夜,他被她从泥里拎起来时,在心里悄悄喊过的称呼。之后这些年,无数次在梦里喊出,又被自己硬生生咬回去。

      元姝眉梢轻轻一动,下一瞬她抬手扣住他的后颈,往下一压。

      这一回的吻来得很干脆。

      没有什么试探,也没有刻意的轻柔,只是像在刀尖上走惯了的人,终于肯往前多迈半步,锋刃贴着锋刃。像潼川城下那一剑,破阵、直入,不给人半点退路。

      顾长陵被迫稍稍仰头,后背新缝好的伤隐隐发紧,可这些痛一时都退在下风,只剩那一点温热在唇间接得清清楚楚。

      他下意识收着,不敢真的用力回应,怕碰疼她,却忘了此刻真正身上缠着绷带的是自己。

      元姝察觉到他的拘谨,反而更觉烦躁。

      她退开半寸,瞥了他一眼,伸手把他胸前被太医剪得乱七八糟的里衣拢了拢,把人更实在地按进软褥,又按住他肩膀,低声道:“顾长陵,你再跟朕装个受惊的样子,等回京了,朕让礼部给你请一部戏班子,专门来前殿唱给你听。”

      顾长陵被她按得动也不敢动,只能笑了一声:“……那臣只好从实招来。”

      他换了个稍稍利索些的姿势,用左臂把她揽得更紧些,却仍旧避着自己右侧,不敢压过去。

      “陛……”他咽回去,低声,“阿姝。”

      帐里火光并不算亮,影子在帐顶一晃一晃,并不见什么惊天动地的动作,只能看出两团影靠得极近,紧紧贴在一处。

      他们身上都还有甲叶、绷带,并不能像年轻时那样翻江倒海。更多的只是一个往前靠,一个往后接,把这些天攒在胸口里的惊魂,半截半截地从对方身上找回点热气。

      顾长陵本来在心里还记着许多“别压到右臂,别牵扯伤口,别让太医的功夫白费”的念头,到后来,这些念头都在她一次次靠过来的力道里化开了,只剩下一个极朴素的执念——还活着,还能抱着她。

      折风谷底那块巨石压下来的时候,他从没想过,还会有这样一个夜。那时他只想着,若真有命从雪里扒出去,能在她面前跪着听训,便已经算是老天开眼。

      而如今,她整个人压在他胸口,呼吸急促,热得像火。他这才后知后觉地觉得,原来谷底那一口气,没白撑。

      “累不累?”他沙哑着问,连他自己都分不清这句话里有多少是真问,有多少是借口。

      元姝在他颈侧轻轻咬了一口,语气淡淡,却咬得他浑身一颤,“少废话。”

      她停了一停,低声道:“把这条命焐热了,明日上城头,才是个活人模样。”

      顾长陵被她这一口咬得呼吸发乱,只能在她肩上极轻地回了一口:“……是。”

      炭火慢慢塌下去,风声却一直在。帐中衣物摩挲的窸窣声、压低了的喘息声,时断时续,在这一片冷冽之中,反而显得格外真切。

      他们已不再像二十出头那样,逞一时“痛快”,非要把自己拼得支离破碎。这一夜更多的,是死死抱着,像是要确认对方身下确确实实还有血在流,还有气在喘。

      不知过了多久,长到连风声都像换了一茬。

      武姝终于倦了,她半侧身靠在他怀里,呼吸还略有些重。

      顾长陵的左臂环着她,肩背已经被汗浸透,右臂被绷带捆死,只能安静地躺在那里,连发抖的资格都没有。他胸膛一起一伏,倒是规规矩矩地在“证明还活着”。

      “冷不冷?”他哑声问。

      “你身上跟个火盆似的。”元姝闭着眼,声音闷在他胸口里,“朕冷什么。”

      她静了一会儿,又开口:“顾长陵。”

      “嗯。”他的声音贴在她发间。

      以后若真拿不回这只手,”她缓缓开口,“别再自己在心里掂量什么能不能上阵。”

      “你若只是一条能提枪的手,”她淡淡道,“朕那会儿在折风谷里,就该叫太医利落些。”

      顾长陵一怔,想说什么,她没给他接口的空当,只继续往下:“朕要的,是你这个人是潼川城下明知是死罪也敢弃阵入城的人,是朕生产时跪在殿外不肯起身的人,是折风谷底撑着石头死活不松手的人。”

      她抬头,目光直直撞上他:“枪总归还可以换人提,你没得换。”

      “听懂了没有?”

      顾长陵胸口一紧,连带着缝线似乎也跟着绷了一下。他闭上眼,又慢慢睁开,唇边带了点忍不住的笑,笑意却发颤:“……臣听懂了。臣以后若再敢自己把命拿去补窟窿——陛下随便拆。”

      他努力让语气听上去轻松些,“拆了丢雪里喂狼都成。

      元姝“嗤”地一声:“喂狼太便宜你。”

      她再次把额头靠到他下巴上,声音有些困倦,却极笃定:“留着,给朕用。”

      顾长陵低声应了一句:“好,都给你。”

      这一夜,风雪照旧未停。

      帐中火光一回回被添起,又一回回慢慢暗下去。

      帐内的炭火烧了一茬又添上一茬,火光高低不定。两个人在这片呼啸的北风里,难得睡得极沉。不是因为伤不疼了,而是因为那点疼,已经被另一种东西压在下面,叫“还活着”。

      天色微亮时,营里号角声起。主帐里的炭火只剩一堆温灰,隐隐还带着昨夜残留的热。

      顾长陵醒来时,身侧已经空了,只剩一件斗篷搭在他腰上,是她睡到半夜嫌冷随手压在身上的那一件。

      帐外隐约是整队、摩甲的动静。

      他费力撑起上身——这一次,不再只是出于惯性的“该上阵”,而是隐约知道:今日她要把他拎出去给人看一眼,好叫这北境知道,城头上还站着几个人。

      “慢一点。”帘子一掀,元姝进来了。

      她已经把甲胄换好,玄黑甲片扣得整整齐齐,腰间佩剑,披风在身后拖出一截利落的线,身上的那股肃杀之气。整个人像是又把昨夜那点软意,全都收进骨子里去了。

      她走到榻前,见他半坐起来,眉心皱了一下:“谁叫你起的?”

      “陛下要臣上城头。”顾长陵笑了一下,“臣总不能躺着让人抬上去。”

      元姝上前,伸手扶住他背,干脆利落地替他整好衣襟,又抓起一件厚披风,往他肩上一披:“只准你站一炷香。”

      “多一刻,让人把你扛回来。”

      “谨遵圣谕。”顾长陵倒也听话。

      他从榻边下地,右臂吊在胸前,左手撑着,姿势有点难看,却总算还能直直站起来。

      武元姝看了一眼,确认他不会真倒下去,这才点头:“走。”

      城头的风一如既往地冷,吹在脸上像刀背,抽得人耳根发疼。

      北境的天总是比京城早亮一会儿,此刻天色尚灰,积雪还压在城垛上,踩上去便是一声闷响。

      北境的士兵早早列好队,盔甲上还粘着没擦净的血痕。看见皇帝披甲登城,队列里先是一阵静,随后“扑通”几声,膝盖落地,人影起伏一片,却没人敢拖长嗓子喊什么,只低头齐声应了一圈:“陛下。”

      武元姝走到垛口,负手而立,视线先落在城外的山影上。

      那些山在雪里沉得极重,昨日刚收拾过的尸坑就在不远处,她不用看也知道在哪儿,气味还没散干净。

      她略略偏头,示意身后的顾长陵上前半步。

      顾长陵没穿重甲,只着官服,外披一件厚斗篷,右臂高高吊在胸前,绷带从袖口一直缠到指尖,整个人比往常看上去单薄了许多。但他仍旧站直,守着那个在所有人眼里早就成了他的位子——皇帝身后半步。

      队伍里有人低声倒了一口气:“将军还在。”声音压得极低,很快被风吹散。

      不远处,昭宁拄着拐杖,被太医和亲军层层挡在风口外,腿上裹着厚布,脸上却是笑的。见她看过去,朝这边微微抬了抬下巴,像平日里在紫宸殿里拌嘴那样,远远冲她“打了个招呼”。

      三个人立在同一条城线上,间隔不近不远。

      武元姝垂眼看着城下雪坡,心里很快掂量了一遍。该站的人都在眼前了,该看的也能看见。

      她本就懒得在这种时候说什么“捐躯赴国难”的话,声音压低了一些,却足够整座城头听清:“都抬眼看看。”

      “朕在,顾将军在,殿下也在。”她顿了一顿,“大周还没到要你们替尸首守城的时候。”

      队列里有人没忍住,闷声笑了一下,又连忙咳嗽两声掩过去。笑意一冒头,气口便开,有人顺着接口:“属下晓得。”

      更多的人只是把手里的兵器握得更紧了些,没出声,肩背却不再像前几日那样塌着。

      风从城上掠过,把旗帜扯得猎猎直响。武元姝听着这一圈隐约松下来的气息,心里那口一直压着不肯挪动的东西,总算往下落了一寸。

      她侧过脸,淡淡问顾长陵:“站得住?”

      “站一会儿还成。”顾长陵在风里笑了一,“臣还能再站十炷香。”

      “你自己觉得成也只当一炷香。”她道,“多站一刻,朕就叫太医给你的伤口多扎两针。”

      顾长陵低低应了一声,不再逞强。

      从城下望上来,看不清他们脸上的细枝末节,只能看见三道身影在风雪中纹丝不动。对北境营里大多数人来说,这就够了——皇帝活着,将军活着,储君也活着,城就还有盼头。

      至于接下来北境这一仗要怎么打完,怎么班师,怎么回京接上那场被搁下的大婚,都是以后才要算的账。

      眼下这一天,是从折风谷底硬生生抠出来的一天。

      而这多出来的一夜,他们已经用最笨、最粗粝、也最真切的方式,把这一日先牢牢钉在城墙。哪怕有一只手,再也提不起从前那柄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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