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平望》灰白兰

2、◎第二章 逃亡

　　今日是整整第四十日。
　　江挽明被单独关在后院的柴房里，每日会有仆役按时送些简单饭菜给他。挽明自第一天起便捡起一小块砖块，在墙上划下横杠记录日子。每个时辰他都心急如焚坐立不安，这一数，猛然发现自己竟已硬生生挨过了无比煎熬的四百八十个时辰！
　　然而黑鹫的事件却如石沉大海，再无一点回音。展拓公事繁忙，托人也无法去细细询问。
　　这四十日里，除了送饭的仆役外，只有两三个人来看过他。道是人人都说挽明心肠好，是最善良热血的好人，可是挽明一出事，这些平日一起的朋友却纷纷躲了起来，生怕自己会因他受任何一点点的牵连。
　　最常来看他的，是他的好兄弟文嘉。文嘉瘦瘦高高的，总爱做一身文士打扮，手里也做样子似的常拿着把破破烂烂的折扇，吊一块廉价的假玉扇坠儿。鹰门上下都玩笑般的叫他一声“秀才”，但他确实没有任何功名，甚至从未考过学。文嘉似乎天生有些残疾，左足跛的厉害，自己最讨厌别人说起这些。他这个人脾气有些怪，又十分不讨人喜欢，唯独挽明和他最要好，始终用他给自己起的“字”，“华余”来称呼他。

　　“呿！你们这些老粗懂个什么，‘华余’取的是‘荣华有余’之意也！”文嘉一脸不屑地瞧着嘲笑他的鹰门弟子们，斜靠着柱子摇着那折扇，嘟嘟囔囔道，“对牛弹琴……啐……”
　　大厅里笑声不断，辈分低他很多的弟子也敢捏起鼻子笑道：“穷秀才好酸好酸！”连他的心上人凌辰也笑起他来，皱着眉道：“胡说些什么……怪俗气的，哪像江湖中人。”
　　只有江挽明认认真真听他说下去，严肃地答道：“‘华余’……真是个好名字。以后，我便叫你‘华余’，可好？”

　　其次常来的，就要数这位凌辰姑娘了。这凌姑娘性子烈，人如其名的带着七八分锐气，武功不低，模样也漂亮，人又敢作敢当，是鹰门里极少数的女镖师之一，一对红柄短刀使得淋漓尽致。平日里大家也都爱跟她说笑，遇到高兴事儿了甚至拉她一起喝酒拌嘴，闹做一团，丝毫不介意她是女流之辈。文嘉也是青年人，三回两回下来不禁对这女子暗暗心动，每逢再有谁要拉凌辰去打闹，他便要第一个站出来阻拦：
　　“去去去，不知礼数！人家是个姑娘家，哪能跟你们这群满是酒臭的老粗混在一起！”文嘉“唰”地合起扇子去敲旁人的手腕，末了还满脸不忿地嚷嚷着，“没有王法了……呿，没有教养……”
　　看热闹的人群里传出嘻嘻的笑声，大家肆无忌惮的大声开文嘉的玩笑：“哎哟，秀才看上阿辰啦！人家阿辰喜欢的是咱挽明兄弟，可不会睬你！哈哈哈！”
　　“不睬我，难道睬你么？哼！”文嘉冷冷瞪着说话的人，一肚子都是气。
　　不过前些日子凌辰被门里派去了另一个地方，已经好久没有再来看过挽明了。

　　最后这位朋友，却是一个约摸只有八、九岁的小孩子。他白衣蓝裤，头上整整齐齐梳着发髻，一双水灵的大眼睛总是乌溜溜乱转。挽明他们都叫他做“小洛”，凌辰更是常常在身上藏些糖果点心偷偷给他吃。
　　这小洛不是别人，正是副门主张子正的独子张家洛。张子正为人耿直，妻子早逝，于是教子更是严格，偏偏这小洛是个顽皮好动的主儿，几乎一刻也安静不下来，让张子正很是烦恼。从小教他学剑，他却把耍滑偷懒学的更好。因为父亲太过古板，他便爱找江挽明、文嘉、凌辰三人玩耍，最乐于瞧凌辰和文嘉拌嘴吵架。
　　“阿明哥哥，凌姐姐今天早上又把文嘉臭骂了一顿！”小洛偷偷跑来挽明那里报告，小脸上堆满了嘻嘻的笑容。
　　“阿明哥哥，文嘉把凌姐姐晒好的衣服藏了起来！”
　　“阿明哥哥，凌姐姐正追着文嘉满院子跑呢！”
　　“阿明哥哥……”

　　就在这一天的夜里，挽明正着急着，文嘉独自来到了柴房。看守的人知道是他又来了，交代几句便放他进屋探望。毕竟只是嫌疑，大家又都和挽明交好，所以看守也看得不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偷着懒，料挽明也不会轻举妄动。
　　挽明快急得发疯了。这阴暗的柴房本来就是一个密不透风的箱子，沉闷的很，任谁在这被关上四十天都忍不住要绝望。挽明急的却不是这个。若是他不必赶时间，他大可以在这里一直安心等下去，他相信展拓总会查明真相放他自由的。但是……秦府的期限越来越近了，事情却毫无消息！
　　“怎样了？！”挽明几乎想去抓住文嘉的领子问他。
　　“不行！”文嘉无奈的叹了口气，拾掇了些干草铺了铺，坐在地上，“门里还是那样忙。除了要追黑鹫被劫走的货，还不断有新的事发生，你的事情根本毫无进展。我看，分明有些人故意滋事要绊住展拓的脚。”
　　挽明一听仍是毫无希望，脑子里不禁一片空白呆坐在了地上。他的眼睛正瞧着墙上的计数，喃喃自语道：“这……这可怎么办……已经四十天了，四十天了……”
　　“别指望你那位傻乎乎的大哥了！”文嘉深吸一口气，手里紧紧握着折扇，“他没时间管你的闲事！上次他出面了，也就是和稀泥。说什么来着，哦，‘这次的事情双方都有责任，大家先各退一步容我再细查’……狗屁话！呿，什么叫都有责任？……我问他道：‘挽明的责任就是一时心软去救了三爷么？’他怎么不答！”
　　“可是……大哥叫我相信他。”挽明垂下了头，“我……再说，凭我一己之力，嫌犯之身，又能做什么！”

　　“胡说，什么一己之力！你过来。”文嘉啐了一口，伸手招呼他往自己身边移一些。他自己的脚不太好，是以平日在门里尽量常常坐着，不到不得已也几乎不怎么走路。挽明靠近他身旁，忽见他拽了拽自己的耳朵，压低声音道：“其实我有别的事告诉你。你可知道刘逾白？对，是咱鹰门的第三把手。那日我装作酒醉路过他那里，不想听到几句对话。大概意思是，刘逾白想借这次误会掀掉‘一剑伏龙’，取代副门主之位，而他的首要目标是借机先对付你。”
　　挽明一愣，随即又摇首笑道：“刘逾白野心大，这我知道。但就算他要跟张副门主作对，也跟我这小角色没关系呀——哎哟！”
　　话还没说完，挽明头上已狠狠挨了文嘉一记。文嘉没好气的不停敲着他的头，苦笑道：“好人，大好人，麻烦您脑子稍稍转点圈行吗？罢了，我懒得解释，日后你自会明白。我直说了吧，你有危险，再待下去定遭暗算，秦家的期限也不等你，你若命大而且不急，就继续坐这儿等吧！”
　　“哎哟……华余，快停手！”挽明其它的听不懂，但他只知道秦家开出的日子确是急迫了！他连忙掰开文嘉的手，急问道，“很急很急！那我怎么办好？”
　　文嘉不再打趣他，更压低了嗓音，在他耳边清楚地说道：“逃。”
　　“这……那我岂不是成了畏罪潜逃！”挽明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这就真的有罪了！而且，我怎么逃的过鹰门？华余别开玩笑！”
　　“你以为我在开玩笑？”文嘉不怒反笑，“既然这诬陷已洗脱不了，何不真的去做他一做！你先赶回去交了银子把那姑娘定下，然后自己去查明真相！只要你能查出真凶，谁能定你的罪？哈，到时反而要问问他阮三，血口喷人是个什么道理！”

　　也许，阮三只是有些害怕。
　　他在黑鹫里已经干了三十年，才获得了一点儿声望，手下虽然不多，自己武功也谈不上高超，但总算有了点薄名。辈分最长、三湘十二堂……这些名头听起来就非常好听，让人舒服得很。可是他的岁数也同样在长。
　　他已经带不了几次货，过不了多少路了，可偏偏在这次他的带队上出了这样大的意外！有这样资历的“老前辈”，却让人轻松抢了货、杀了人，甚至连凶手是谁都不知道！传了出去，这像什么话，他阮三几十年赚来的成就，岂不也会在这一次上化为泡影，灰飞烟灭！
　　所以他抓了个替死鬼，所以他豁出老脸打定主意非害死这个年轻人不可。这样一来，至少他阮三“一直力斗凶手”，“并未让主犯逃脱”。现在发现这倒霉鬼居然是鹰门的，真是更妙了。他可以说：“因为他是鹰门门下，所以偷袭成功，我根本没去防他”，“你们鹰门是何居心，自己看着办吧”，“幸亏我死死拦着他，才没让他趁机逃跑”啊！
　　这倒霉鬼不承认？阮三不怕。他有威望，有手段，他不信他会斗不过一个普通的年轻人。何况这年轻人单纯好骗的很！“善良”？哈，傻里傻气！

　　像阮三这样有些名望的人，一个念头，一两句话，就能决定一个普通人几乎一生的命运。
　　这是不是不公平？阮三不这样想：谁活在世上都不容易，人与人间相互利用的太多了，要想不受我的气，就自己多长点本事，地位超过我不就得了，不然活该被欺负。所以他更心安理得。

　　这一天晚上的月光很浅，天色比前几天都要暗上许多。柴房只开了一个极小的窗户在墙的高处，所以屋子里简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在这间沉闷得令人发慌的屋子里，最亮的要数文嘉的双眼。他看着对面的青年，听见了他在犹豫、询问了这么久后终于答出的一句弱弱的“好”。
　　“那么，我们什么时候……逃？”挽明有些紧张，浑身有抑制不住的轻微颤抖，使他不得不用左手紧紧按住自己的右手。
　　“就是现在！”文嘉单手扶墙，猛地站起身来，哈哈大笑道，“我去放倒看门的家伙。跟紧我，用尽全力跑起来吧——！”
　　“啊？！”巨变突至，挽明大吃一惊，刚想去拦他，但文嘉已推开门，身影一闪而出！这家伙！怎么总是这么冲动莽撞，先斩后奏——挽明急得要跺脚，赶忙追了过去！

　　没有听见一点点声响，挽明刚出柴房便看见看门的守卫被点了穴道倒在地上，而那个瘦高的人影正从眼前一晃而过！
　　挽明只担心地瞧了瞧那守卫，便展开身形施展轻功追着那淡淡的影子急掠而去，连叹息的时间也没有！他没想到文嘉的功夫居然不差，甚至好像比自己略高一筹！从前在鹰门，文嘉只是仗着小聪明为护镖出些点子，又严重跛脚，武功表现的总是稀疏平常，所以展拓一次也没让他跟过镖车。可今日一见，他点穴手法奇快，认穴精准，轻功更是了得！
　　好你个华余！挽明既惊且喜，一股好胜心也被激发出来，存心要与文嘉一争轻功高下，猛地提气狂奔！
　　他江挽明二十二年来都保守谨慎，从未做过任何不当之举，但是今夜，他居然以嫌犯之身逃出了监牢！这在漆黑夜幕之下用尽浑身力气发足狂奔的青年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他全身上下的每寸肌肤都在月色下颤抖；但同时他又有前所未有的刺激，有一种莫名的快感！这快感翻滚了他的血液，让他整个人都快要爆炸！
　　冲破牢笼！查明真相！还自己清白！
　　他不停地跑，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了去追文嘉，还是为宣泄这种快感！他不停地跑，不停地跑，跑着跑着甚至自己都感觉不到他的腿脚究竟是怎样在动！

　　直到文嘉停下。这个清瘦且莫测的人站在一片杂草丛生的野地里，那是鹰门后山上一片隐秘的地方。文嘉清朗而又潇洒地笑着，右手仍不紧不慢摇着那把折扇。
　　挽明刚要向他发作，突然看清了他身后的黑影是什么。
　　那是一把剑，二个人，三个包袱，四匹快马。剑在一人手上，另一人坐在马上，马背上搭着那三个不大不小的包袱。
　　那两人，自然是艳丽如火的凌辰与顽皮爱笑的小洛。
　　“凌……你，你不是还未回来鹰门——”挽明不解的看着凌辰，突然掐断了自己的话，向文嘉怒问道，“不对！他们两个在这里干什么！而且……凌姑娘也罢了，为什么带了小洛来！？”
　　“小声点。”文嘉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人，浅浅笑道，“凌辰昨天就悄悄回来了，没让其它任何人知道。小洛也瞒着张子正，跟着凌辰早早一起到了呢。干什么？呿，自然是为了等你呀！”
　　凌辰轻轻抚着手中的剑，像是温柔的母亲在抚摸自己的孩子。她用衣袖擦了擦剑鞘后向挽明抛了过来，英气的脸洒满了柔柔的月光：“虽不是好剑，但是是照着你那把翻打出来的，一定趁手！怎么着，想要丢下我们偷跑？”
　　背负着把做工精巧的银色小剑，小洛正轻轻抚着马鬃。他一改往日的调皮嬉闹之色，满面严肃的道：“阿明哥哥别嫌弃小洛，小洛跟着爹爹学了不少的。如果我成为阿明哥哥的累赘了，我马上就走开，不会拖累大家的。我发誓。”

　　挽明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他突然有点想哭。看着烈火似的凌辰与严肃的小洛，尤其还有那神神秘秘但却对自己真心相待的文嘉，他已经酸了鼻子，喉咙里都哽咽起来。
　　他们不仅仅是陪伴着自己，他们是对自己交托了性命，决意与自己一道走上亡命旅途的。这次逃亡的凶险谁都知道，但是……面前的三个人无怨无悔，甚至谈笑风生，只为与他一起，救他性命，为他讨回这个公道！
　　逃亡是什么？逃是为了不亡，但逃时总是亡的多。
　　没有回报，没有利益，却要承担生命的风险，为了什么？是不是这就是兄弟间的生死之交？是不是这就是侠义、道义？

　　文嘉走近江挽明，嘴唇几乎挨着他的耳朵：“小洛发现了，便硬要跟来。其实也并无不好，他怎么说也有‘伏龙剑’的真传。而且张子正一定会在追来抓捕你的队伍中，小洛在我们这里，也能让他有极大的顾忌。”
　　“你这混蛋！”挽明忍不住揍了文嘉一拳，虽然看起来气力很大，但一点也不疼，他只是气不过竟要以小洛为质。然而他也明白，那两人既然得知这事，既然已站在此处，便绝不会转身回去。“路上……路上我一定甩掉你们三个碍事的家伙！”挽明气鼓鼓地大声说道。
　　“哈哈哈，到时候倒要看你本事了！”文嘉抚扇大笑，“先行一段再放大话吧！明日早上送饭时辰一到，事必败露。路程我也想过了，打算绕道，避过常走的路，到不是路的地方去，估计要多绕几个圈子，大概三十天。最好三十天内我们就赶到秦府，干粮和水都有，银子也有，详细事情我们路上说。最后问一句，这趟路可不容易走，你们做好准备了？”
　　小洛用力点了点头，嚷嚷起来：“不怕不怕，我要送阿明哥哥进洞房哩。”
　　凌辰白了文嘉一眼，一脸“废话少说”的表情，纵身上了马。
　　江挽明双手紧紧握着手中的长剑，激动的什么话也说不出。突然文嘉又附耳过来，低声嘻嘻笑道：“对于在下，这兄弟情为一，美人缘为二，江湖义为三嘛。大好人，你可得为我跟凌辰留点机会哦，难得能与美人一起亡命，也算不亏……”说完最后两个字，他也纵身上马，在依稀的月色下，那细瘦修长的手一扬马鞭，手的主人突然正色大声喊道：“我们四个人，要一直一起，天涯海角，碧落黄泉，一条心，一条命！”这句话掷地有声，在日后命运难测的路途中，一直久久回荡在所有人的心上。

　　“江挽明。”
　　“文华余。”
　　“凌辰。”
　　“张家洛。”
　　“我们都是逃出来的人。从今以后，只有我们四个人了。”
　　“我们四个人，要一直在一起，天涯海角，碧落黄泉，一条心，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