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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非你不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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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沉重的门在身后关上,外面午后的光亮刺得朱凌眯了下眼。心口堵得难受,每次吸气都觉得费劲。脚下青石板的纹路似乎格外分明,每走一步都硌着脚心。
路旁的玉兰开得喧闹。朱凌没什么心思看,只加快了步子往母妃的永和宫去,裙角匆匆扫过被宫人扫得光溜的石板缝——哪有什么尘土能让她带起来。
母妃贵妃正对着窗,用小剪子修剪一盆兰草边上微卷泛黄的叶子。听到动静回头,瞧见女儿脸上的阴云,没说话,只用眼神示意了下。屋里几个宫女立刻低下头,悄无声息地退出去,带上了门。屋里只剩下窗边铜壶滴水的轻响。
“见过你父皇了?”贵妃放下剪子,拉过女儿的手。那手冰凉,还在微微发抖。她心里明白了七八分。
朱凌像泄了劲,头一歪靠上母亲的肩窝。绣着缠枝莲的料子挨着脸颊。“父皇说……沈晋屿这人,心思太深。”声音闷在衣料里,透着点压不住的委屈。
贵妃没立刻接话,手指习惯地顺着女儿鬓边的发丝,一下一下。“站在那个位置的,谁没点盘算?水至清则无鱼。要紧的是他那点心思想什么,是那顶天的权柄,还是别的……还有待你如何。”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像是耳语,“不过你父皇的担心也不是平白来的。沈晋屿管着户部,多少人盯着,巴不得他行差踏错一步。”
话没说尽,屋里静静的,只有水滴声,各自都明白那没说出口的沉重。
“贤妃娘娘到——”
殿外内侍的通报尖细刺耳。贵妃和朱凌都是一愣,飞快地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是诧异和警惕。贤妃那人,向来独来独往,极少串门,这个节骨眼上门,透着不寻常。
贤妃扶着小宫女的手,步子迈得又小又慢,肚子高高隆起,宽大的宫装也遮不住。她脸上带着点孕妇特有的疲惫劲儿,眼神在暖阁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朱凌脸上,嘴角牵动了一下,像是笑。
“给贵妃姐姐请安了。”她作势要屈膝。
“快别动!”贵妃连忙扶住她胳膊,语气温和,“妹妹怀着身子,仔细些。今儿个怎么想着过来坐坐?”她引着贤妃往铺了厚垫子的玫瑰椅去。
贤妃慢慢坐下,一只手就搁在肚子上,像是无意识,又像刻意挺了挺。“在屋里闷得慌,想着姐姐这儿清静,过来聊聊。哟,凌丫头也在呢。”她像是才看见朱凌,目光特意在她脸上停了停,“唉,这孩子闹腾得很,劲儿不小,太医号脉说……听着动静,八成是个结实的小子。真要生下来,日后就能陪陛下骑马挽弓了吧。”
这话像根小针,扎在朱凌憋闷的心口上。她抬起脸,嘴角也弯起来,眼睛却是清凌凌的:“那可真要贺喜娘娘了。不过太医也说‘八成’,生下来才知男女健壮呢。眼下最要紧的是娘娘养好身子,平平安安地把皇弟生下来。”那个“平安”字眼,她咬得轻却分外清晰。
贤妃脸上那点笑意淡了下去,像蒙了层灰。“凌丫头有心了。有太医照看,陛下也关切着,想来不会有差池。”
“既这么着,娘娘更该仔细养着,少走动些才好。”朱凌眼睫一眨,显得很天真,“对了,今儿父皇没去看看娘娘?我刚从御书房出来,父皇批完折子,正闲坐着看一幅《秋山问道图》,想必是不算太忙的。想来父皇对娘娘自己能养胎是极为放心的。不像那时母妃怀着靖弟,父皇每日都要问几回,生怕母妃有何不适。”
贤妃嘴角最后那点笑纹彻底僵住,消失了。宫里谁没听过当年皇帝待贵妃如何。朱凌这话,不偏不倚捅了她肺管子——怀着龙嗣,这点恩宠也及不上当年。
贵妃适时地轻拍了下女儿的手臂,带着点无奈:“凌儿,不可失礼。”转向脸色已然发青的贤妃,“妹妹别跟孩子计较,她被我惯坏了,嘴上没个遮拦。陛下心里必是记挂妹妹和龙胎的。”
贤妃撑着宫女的手站起来,动作比来时更慢也更硬。“姐姐说的是。坐了一会倒真觉得乏了,身子重,先告辞了。”起身时,那眼神最后剜了朱凌一下,冰凉冰凉的,“凌丫头这般伶俐口齿,将来选驸马,可得挑个真正大度能体谅人的。”
等人影消失在门外,朱凌脸上的笑意才冷下来:“存心来找不痛快。”
贵妃看着女儿,眼神里有赞许,但更多的是担忧。“你这性子……何必逞一时的口舌之快?她若真生下个皇子……日后更难相与了。这后宫怕是不得安生。”她握住朱凌的手,指尖有些凉,“凌儿,你也看见了,我们娘仨的处境。沈晋屿的事,你父皇既说了要再看看,你更要万分警醒,一言一行都不能让人拿住错处。否则,害的不止是你,还有他……和你弟弟。”
朱凌心口猛地一缩。贤妃的挑衅,父皇话里的那点冰凉,像看不见的线头,开始慢慢编织一张让她透不过气的网。她和沈晋屿之间那点见不得光的念想,像盏被风兜头罩住的微弱灯火,摇摇晃晃。
下午,到了沈晋屿进宫教八岁的朱靖习字的时辰。地点在永和宫西面的一个小书房。朱靖聪明,但坐不住,小手握笔姿势总不对。沈晋屿俯下身,用自己的手握住他的,带着笔在纸上慢慢移动。小孩的手心暖乎乎的,他的手掌厚实干燥。
“靖儿性子跳脱,劳你费心了。”贵妃坐在一旁,手指慢慢地捻过一串碧玉佛珠,看着一大一小的身影,眼底有淡淡的柔和,“倒像想起从前,你也这般手把手教过凌儿。”
沈晋屿直起身:“娘娘言重。”目光看似不经意地扫过窗边看书的朱凌。她侧影笼在阳光里,手里的书页半天没动。两人的视线只极短地交汇了一瞬,便各自移开。
冷不防地,朱靖忽然仰起小脸,眼睛亮晶晶地问:“沈先生,我听小德子他们说,您以后要娶我姐姐,是真的吗?”
书房里突然静极了,连窗外的竹叶摩擦声和铜壶滴水的声音都显得格外响。
贵妃脸色一变,立刻低声呵斥:“靖儿!不许胡说!专心写字!”目光带着担忧,飞快地在沈晋屿和女儿脸上扫过。朱凌只觉得一股热气直冲头顶,脸颊耳朵烧得厉害,眼前纸上的字迹全花了,心跳得像是要蹦出来。
沈晋屿脸上没有半分恼怒或慌乱。他先把朱靖的小手摆正握稳,温声道:“殿下,这横要写得平,就像做人的根本,稳稳当当才好。”看小家伙老实低下头重新写画,他才直起身。他没先看惊惶失措的朱凌,也没立刻看向贵妃,反倒顿了那么一两息,像是平复自己。然后才转向贵妃,脸上是从未有过的郑重,声音也异常沉稳清晰:
“三殿下年纪小,童言无忌。”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字斟句酌,然后清晰地接下去,“但话……不假。”
他目光终于转向垂着头的朱凌,那眼神沉稳得像定海神石:“臣对公主之心,”他又顿了下,这次声音更清晰有力,“从初见那日起,不曾有半分更改。”他的目光再次落回贵妃脸上,“待时机成熟,臣定当倾尽全力,以六礼正聘,迎娶公主过门。绝不让公主因沈晋屿之故,蒙受半点屈辱非议。此话,天地可鉴,臣在此立誓。”后面一句,他说得掷地有声。
这炽热直白的誓言,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猛地按在贵妃的心上。激起的不是纯粹的欣慰,而是骤然撕开一道带着旧痛的口子——记忆深处,也是这样一个下午,海棠灼灼,也有人用那样滚烫的眼神,许下过无比风光的承诺……再后来呢?再后来她被一纸明黄的旨意,锁进这重重宫门里,窗外的海棠一夜成泥。
回忆的苦涩混着当下的忧惧猛地涌到喉咙口,让她眼前模糊了一下。
“母妃?”朱凌察觉到母亲的异常,声音带着慌。
贵妃猛地吸了口气,眨眨眼,压回眼底瞬间涌起的湿意。再看向沈晋屿时,目光极其复杂,有动容,但更多的是物是人非的无奈和重重前路的疲惫沉重。她仿佛看到当年那个满怀期冀的少女最终零落的残影。
最终,她只是极轻地叹了口气,声音微不可察地有些哑:“你有这份心……难得。”话像羽毛一样轻飘飘落下,“只是前路难测,世事……谁料得到?万事……千万小心谨慎。”
沈晋屿深深一揖:“臣谨记。”
朱靖的小脑袋开始一点一点,不住地揉眼睛。贵妃放下佛珠,伸手牵他:“困了?母妃带你回屋睡会儿。”起身时,目光在朱凌和沈晋屿身上停了一下,那里面混杂着难以言明的忧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松泛,“凌儿,替母妃送送沈大人。”
“是,母妃。”朱凌应声,脸颊上未褪的红晕又深了些。
书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刚才郑重其事的气氛还没完全散去,显得有些滞重。
“要……不去园子那条小路上走走?这会儿那边没什么人。”朱凌低着头,手里无意识地捻着书页一角,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好。”沈晋屿应道,声音比平时沉。
两人一前一后,隔着一步之遥,沿着初夏宫苑僻静的小路走。话不多,都是些琐碎事:朱靖中午吃了什么,太液池边的芍药开了两三朵,午后开始起风了。但两人都知道,那层窗户纸捅破了,心里绷着弦,又沉甸甸地藏着点什么。
拐到那棵枝叶繁茂的老榕树底下时,几乎完全隔绝了远处宫室的喧嚣,连日头都筛成碎金,落下寂静的浓荫。
朱凌突然停住脚,转过身来,仰头看着他。树影在她脸上晃动,那双平日里总带着点骄傲或狡黠的眼睛,此刻只有紧张、羞怯,和一种近乎豁出去的固执。有风吹过,撩起她耳边几缕碎发。
“晋屿,”她念他的名字,带着孤注一掷的亲昵,“方才跟我母妃说的那些……可是真心话?不是场面功夫,也不是怕我难堪?”
沈晋屿低头深深看着她,眼神没有丝毫闪躲。他突然向前踏了一小步,离她很近,彼此的呼吸都清晰可闻:“凌儿,”他也念她名字,声音低沉得像在确认什么,“沈晋屿今生,只想娶你为妻。非你不可。”
这话像一把火,瞬间把她心里积压的委屈、恐惧、期盼全都点燃了,烧得理智噼啪作响。几乎是凭着那点从绝望里生出的勇气,她脚尖微微一踮,闭着眼,飞快地、笨拙地用自己的唇碰了碰他的。
像蝴蝶轻轻擦过水面,快得几乎感觉不到温度,只留下一点转瞬即逝的柔软和颤意。
沈晋屿整个人僵了一下,呼吸骤停。那刹那的触碰和怀中人无法抑制的微抖,瞬间冲垮了他所有引以为傲的自制力。他几乎是本能地收紧手臂,把她猛地搂进怀里,低下头,深深地、重重地吻了回去。不再是最初那个轻浅的试探,而是带着所有被压制的渴望、承诺的重负、汹涌的情意,密密实实地封住了她的唇。他的手劲很大,带着攻城略地般的强势,却又在唇齿交缠间泄露出与他本人不符的笨拙与小心翼翼的探寻。
头顶的老榕树叶在风里哗啦啦地响,好像也在为这逾矩的亲密紧张得发抖。浓荫深处只剩下两人灼热的呼吸声和擂鼓般混在一起的心跳,分不清哪一声更急更乱。
过了很久,久到朱凌觉得快要窒息,他才缓缓松开了力道,但额头依然抵着她的,呼吸又沉又烫:“等我。”他紧盯着她的眼睛,像是在承诺,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等我真正站稳脚跟,能护你周全,能堂堂正正站在你身边,什么流言蜚语都近不了身,让陛下再也找不到推拒的理由……那时,我一定用八抬大轿,光明正大地把你娶进门,做我沈晋屿唯一的侯府主母。”
朱凌靠在他胸前,耳边是他和自己一样狂乱的心跳声,鼻息间全是他身上干净的墨香和些许阳光晒过的布匹气息。刚才那个吻抽走了她大半力气,却又把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填满了她的四肢百骸。她用力点头,声音被心跳撞得发颤,却很硬气:“好。多久,多难,我都等。”
树荫如墨,两人静静地拥抱着,把这份见不得光的、苦涩又甘甜的承诺,沉沉地烙进心底。成了这片高墙深宫围困中,支撑他们去拼一个渺茫未来的唯一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