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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海棠之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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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的墙,砌得再高,也拦不住咬耳朵的风。关于户部侍郎沈晋屿与朱凌公主的闲话,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钻出来,像梅雨季的湿气,无声无息地浸透了廷院的每一块砖石。话头虚虚实实,抓不住把柄,却最是磨人。
这风,到底还是灌进了皇帝的耳朵。
御书房里,朱朝正批着一份关于漕运后续开销的奏章,朱笔在“三万两”上顿了顿,似是不经意地开口:“晋屿,你年纪不小了,身边总没个知冷知热的人,朕瞧着,于心不忍。”
侍立在丹陛下的沈晋屿心中一沉,面上却纹丝不动,只将身子躬得更低些:“陛下厚爱,臣惶恐。如今漕运新策方定,千头万绪,臣……实无暇他顾。”
皇帝撂下笔,抬起眼,目光在他脸上逡巡,像是要找出点什么。“男婚女嫁,人之大伦。魏阁老家的三丫头,朕瞧着不错,品性端静,与你正是佳偶。你若点头,朕便为你做主。”
这不是恩典,是试探。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在身上,重若千钧。沈晋屿立刻撩袍跪倒,声音沉稳,却字字清晰:“陛下天恩,臣粉身难报。只是臣出身寒微,魏家世代清贵,实不敢高攀,辱没了小姐。再者,漕运账目繁杂,东南六省的章程都等着厘定,臣……不敢分心。”
他搬出了“门第”与“公务”,两面最堂皇的盾牌。
皇帝盯着他伏低的脊背,半晌,才从鼻子里“嗯”了一声,听不出喜怒。“朕只是提一句,你且回去思量。起来吧。”
沈晋屿谢恩起身,退出御书房时,初夏的风拂过,他才惊觉中衣的后背,已凉浸浸地贴在了身上。这一关,算是暂过,但帝王心头的疑云,已然密布。
消息传到朱凌耳朵里时,她正在小厨房里盯着火,亲手煨着一盅冰糖川贝雪梨。宫女云黛战战兢-兢地禀完,她手里的蒲扇“啪嗒”掉在了地上。
她转身就走,裙裾带起一阵风。“去,请沈侍郎,就说我有关乎海棠花事相询。”地点仍是那片海棠林,只是如今花期已过,绿叶成荫,少了那份旖旎,多了几分沉郁。
沈晋屿来得急,官袍的下摆都沾了些尘土。还未站稳,朱凌已冲到跟前,仰着脸,眼底是压不住的红:“父皇要给你和魏家女赐婚,你……没应?”
“臣,未曾应允。”他垂着眼,不敢看那双眸子。
“未曾应允?”朱凌又逼近一步,声音拔高,带着尖利的颤音,“那你是怎么回的?是不是又说你门户低微,配不上?又说你公务繁忙,无心家事?沈晋屿,你看着我!你是不是……从来就没把我放在心上?”
积压的委屈、恐慌,还有那流言蜚语带来的窒息感,瞬间决堤。眼泪成串地滚落,她也不擦,任由它们滑过下颌。“你明明知道!从十四岁在母后宫里见到你,我就……可你呢?永远隔着三步远,永远守着那该死的君臣之礼!你怕了是不是?怕那些闲言碎语,怕毁了你的前程,所以要急着把我推开,是不是?!”
“殿下!”沈晋屿猛地抬头,断喝一声,眼底是再也压制不住的痛楚与焦灼。他看着她满脸的泪,只觉得心肺都被攥紧了,那些日日夜夜筑起的堤坝,轰然倒塌。
“臣怎会……”他的声音哑得厉害,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磨出来,“臣是怕护不住您!”
他骤然踏前一步,两人衣袂几乎相触,他目光灼灼,似有火焰在烧,几乎要将她吞噬:“臣怕那些污糟话脏了您的耳朵!怕陛下的疑心让您陷入两难!怕臣这区区侍郎,非但不能成为您的倚仗,反成了您的拖累!臣怕的是这个!”
朱凌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怔怔地望着他,望着他眼中那从未显露过的、几乎要将她也焚尽的痛苦与炽热。
泪珠还挂在腮边,她带着浓重的鼻音,执拗地问:“你……你就不怕……不怕就此失去我么?”
沈晋屿深深吸了口气,所有伪装出的冷静与距离,在她这一问下,碎得干干净净。他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道:
“怕。正因为怕,臣才不敢……有半分行差踏错。”
这话,比任何山盟海誓都更沉重。它承认了他的软弱,也宣告了他的坚守——他所有的疏远与克制,非因不爱,而是因为太爱,爱到不敢拿她的安危去赌一丝一毫。
朱凌望着他,泪水再次涌出,却不再是愤怒和委屈。两人站在郁郁葱葱的海棠树下,一个泪眼婆娑,一个满目疮痍,空气中涌动着无声的、汹涌的潮汐,将彼此紧紧缠绕。
沈晋屿那句裹着痛楚的剖白,像一根针,刺破了她所有强撑的气力。
她忽然不管不顾地扑进他怀里,双臂环住他的腰,脸颊紧紧贴着他胸前微凉的云雁细锦补子,官袍上淡淡的墨香和尘土气钻入鼻尖。
沈晋屿浑身僵住,血液仿佛瞬间凝固。怀中温软的身躯,发间清浅的桂花油香气,都是他梦中都不敢奢想的触碰。他手臂抬起,悬在半空,落不下,也舍不得推开。
“殿下……于礼不合……”他声音干涩。
“去他的礼!”朱凌抬起头,眼圈红红,目光却亮得惊人,“沈晋屿,我只问你一句,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她的话像野火,燎尽了他最后一丝理智。
那悬空的手终于落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将她紧紧箍在怀中。这是一个迟来太久的拥抱,充满了压抑后的爆发,带着失而复得的战栗。
“有。”他闭上眼,唇几乎贴上她的耳廓,声音低哑得只剩气音,“一直都有。从那年,你在梅树下拾起臣掉落的策论开始……”
这话让朱凌的泪水淌得更凶,却是滚烫的、带着甜意的。她在他怀里蹭了蹭,闷声说:“那你以后不准再躲,不准再说连累我的话。”
沈晋屿叹息一声,大手轻轻抚过她的发丝,动作是前所未有的笨拙与温柔:“殿下……”
“叫我的名字。”她打断他,带着不容拒绝的执拗。
他沉默一瞬,终于低低唤出:“凌儿。”二字出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带着难以言喻的珍视。
“我会等。”朱凌靠在他胸前,听着他胸腔里沉稳有力的搏动,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宁,“不管父皇用什么法子,我都不会嫁旁人。你也不准娶。我们一起扛。”
感受着怀中人全然的信赖与交付,沈晋屿心中那片因权势倾轧而冰封的角落,仿佛被凿开一道缝隙,涌入温热的泉流。他收紧了手臂。
“好。”他应道,这一次,声音里不再有犹豫,只有破釜沉舟的决绝,“臣不会应允任何婚事。你……也要信臣。”
“我信。”她没有丝毫迟疑。
两人静静相拥,绿荫如盖,将他们与外界短暂隔绝。不再需要言语,只是依偎着,倾听彼此的心跳,感受这偷来的、真实的片刻温存。
直到远处传来代表宫门下钥的隐隐钟声,沈晋屿才不得已松开她。他抬手,用指腹极为轻柔地揩去她脸上的泪痕,又为她理了理微乱的鬓角。
“回去吧,路上当心。”
“你也是。”
朱凌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裙摆消失在月华门后。沈晋屿独立于渐暗的林中,低头看着空落落的怀抱,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她的温度和气息。
他缓缓握紧双拳,眼中不再是隐忍与无奈,而是一种锐利的、近乎野心的光芒。为了这个义无反顾奔向他的女子,他必须更快、更稳地向上走,走到足以遮蔽风雨的高度,谋一个能光明正大执手相看的未来。
海棠无声,枝叶在晚风中轻响,似在低语着今夜订下的、不容反悔的盟约
流言非但未熄,反有愈燃愈烈之势。皇帝那句“思量”更像悬在梁上的一把钝刀。朱凌知道,不能再被动等待,她必须让父皇知晓她的决心。
这日,她亲手端着一盅炖了整日的参芪鸡汤,来到御书房。
“父皇,”她将温热的瓷盅轻轻放在案角,声音里带着孤注一掷的坚决,“儿臣有事,求父皇成全。”
皇帝朱朝从堆积如山的奏章后抬起头,看着女儿紧绷的脸颊和眼底的执拗,心中了然。他放下朱笔,语气听不出情绪:“是为了沈晋屿?”
朱凌提起裙摆,直挺挺地跪了下去:“是。儿臣恳请父皇,收回为他与魏家赐婚的念头。”
皇帝没有立刻叫她起来,沉默像无形的压力笼罩下来。“凌儿,”他缓缓开口,目光如炬,“你老实告诉朕,你是不是……非他不可了?”
朱凌抬起头,目光清澈见底,没有丝毫闪躲:“是。儿臣与他,心意相通,此生不渝。”
“心意相通……”皇帝轻轻重复,脸上看不出喜怒,“凌儿,你年纪尚轻,不知人心险恶。朕不是要棒打鸳鸯,朕只问你,他沈晋屿对你,有几分真?几分是冲着你这个人,几分是冲着你公主的尊位,又有几分……是冲着朕能给他的东西?”
“他待儿臣是真心!”朱凌急急分辩,嗓音带着哭腔,“他若贪慕虚荣,早就顺水推舟应了婚事,何必冒着开罪父皇、得罪魏阁老的风险?”
“这正是让朕最不放心的地方。”皇帝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帝王的审慎与多疑,“他拒绝得太彻底,太不留余地。凌儿,沈晋屿此人,城府极深,志向高远。朕欣赏他的才干,但也看得明白,他的野心,绝非一个户部侍郎,甚至……不止于一个尚书之位。”
他站起身,踱到朱凌面前,明黄的袍角拂过她的眼帘,话语字字千钧:“他现在对你有情,朕信。可当他的野心膨胀到需要踩着某些东西上位时,你如何能保证,他不会牺牲你?甚至……利用你?”
朱凌脸色霎时雪白,嘴唇微微颤抖,但脊背依旧挺得笔直:“父皇,他不会!他不是那样的人!”
“是不是,不由你我说了算。”皇帝俯身,亲手将她搀起,力道不容抗拒,语气也缓和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朕就你这么一个嫡出的女儿,你的婚事,牵动朝局,朕不能不为你、为这江山思虑周全。”
他拍了拍女儿冰凉的手背,目光深邃如古井:“此事,暂且不提。至于沈晋屿……朕,会看着他。若他真能如你所言,一心一意待你,又能始终谨守臣节,不起妄念,朕……或许会成全你们。”
这话,留了余地,却也布满了荆棘。他没有封死前路,却将决定权牢牢攥在掌心,所有的压力,都转向了沈晋屿未来的“表现”。
朱凌知道,这已是眼下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她低下头,掩去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轻声道:“儿臣……谢父皇。”
退出御书房,她抬头望着被宫墙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心头没有丝毫轻松,反而像压上了一块更沉的巨石。父皇的“看着”,无异于将沈晋屿放在了炭火上炙烤。而他们的前路,注定遍布雷池,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