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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朝堂风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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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熬过了一回常朝。金銮殿那地方,听着是天下中枢,待久了也就是个大号的蒸笼。樟木柱子倒是好闻,混着熏人的沉水香,再被一百多号人身上的汗气一闷——开朝没多久,沈晋屿就觉得官袍领子有点勒脖子。
皇帝坐在上头,眼皮耷拉着,像是昨晚没睡好。底下人奏事,有一搭没一搭,水波不兴。
轮到户部了。沈晋屿吸了口气,靴底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蹭了一下才迈出去。手里的玉笏,湿黏黏的,大概是他手心沁的汗。他开口的时候,嗓子有点干,清了清嗓子,声音才稳住:
“陛下,漕运新策,各关卡的报单上看着,……算是捋顺了些。”他顿了顿,把那几个字在脑子里又筛了一遍——‘成效卓著’?那太扎眼了;“平稳运转”?又太平了。最后还是换了句含糊但挑得出毛病的。“就是地方上报上来的杂事,该卡死的地方还卡着,不该塞车的倒挤成一团。有人的毛病,也难保是咱们自己衙门打架扯皮,把事儿拖黄了。”他直直地举了几个例子,工部管水的两拨人互相踢皮球,户部点粮食的和太府寺那边较劲儿抢活儿干,“……各干各的挺好,就是真出点岔子,就找不着拍板的人。钱呢,哗哗地流在扯皮上。”
他说话的空档,眼角扫过工部和太府寺那边站着的官员,脸色都不大好看,眼观鼻鼻观心,腮帮子像含着什么东西。殿里空气更闷了,只听见皇帝手指头在龙椅上敲,嗒、嗒、嗒。
沈晋屿话没落音,魏兴那大嗓门就劈了过来,带着一股刚从校场回来的燥火气儿:“沈侍郎!”声音震得他耳朵嗡了一下,“你懂不懂规矩?祖宗法度是定死的!六部九卿,各司其职,那是老祖宗掰饬清楚了的!你才在户部扒拉几天算盘珠子,懂个屁!就要拆屋子合灶了?合来合去,我看就是想合你沈侍郎自个儿手心攥着吧!”他喷着唾沫星子,帽子扣得又快又狠,直指他“揽权”、“僭越”。
沈晋屿心里那点火被他这通蛮不讲理拱了一下,又硬压回去。脸上没表情,喉结滚了滚:“魏将军带兵,号令不归一处,传话的倒有十几个嘴巴,你这仗还打不打?各部衙门如今的情形,跟这有什么两样?架屋叠床,浪费公帑!”他声音不大,像钝刀子割,也点在了魏兴最不能忍的忌讳上——军中大忌。
魏兴被噎得脸腾地红了,嘴张了几次,没憋出话,呼哧呼哧喘气。
“好了。”角落里传出个懒洋洋、带着痰音的老调调。程牧风终于睁了眼,浑浊的眼珠子转悠着,慢腾腾开了口,“晋屿啊,心是好的。可这衙门里千头万绪,根子都在这几百年的藤蔓上盘着呢。你动一刀,牵扯多少人的帽顶、饭碗?一个不稳,满盘乱响。饭要一口一口吃,事儿……得水到渠成才行。”话说得滴水不漏,像杯温吞水,却也把他沈晋屿钉在了“毛躁”、“不知深浅”的柱子上,顺带点醒了那些藏在角落、心里早犯嘀咕的官员——谁头上不是顶着一家老小?
沈晋屿朝那边微低了低身子:“程师说的是,步子要稳。可这脚底下要是缠了一堆破草麻绳,眼看要绊倒了还不去割?”他话锋不软,继续顶,“也不是说整个掀桌子。先挑两个最碍事、又非顶顶要紧的衙门试试手,看看行不行得通。里头能干的,总有个去处安置,也不是扫地出门。”
这时吏部那张承泽挪了出来。他脸上堆着笑,皱成一团,像一团和气生财的老油布:“侍郎大人忧国忧民,下官是打心眼里钦佩!”语气诚恳得像掏心窝子,“可这事儿吧,盘根错节啊!就说‘撞车’,撞了几成?是工部说撞,还是户部说撞?评断靠什么?老规矩?还是各衙门自己嘴上掰扯?这事儿一开头,只怕文书堆成山没人敢碰笔,人都缩着脖子看,还办什么差?眼下火烧眉毛的急事还排着队呢,这事……要不,再缓缓?”
沈晋屿看着他那张老好人的脸,心里清楚他袖子里藏的都是软刀子:“张郎中是吏部的选锋官,管着天下官员的履历差遣,衙门里谁该吃什么饭,您最熟。正因为根子深,才要捋顺。都怕粘手不敢上前,何谈分忧?至于如何定裁断,正得吏部牵头,户部工部大家一起翻翻旧账,理理新章。这个头,你们不起,难道要户部来抢吏部的权吗?”他把那个“牵头”二字咬得清晰,球又稳稳丢了回去。
站在殿中央,几股暗流冲撞。他后背的汗浸透了中衣,黏在皮肤上。额角有汗冒出来,凉飕飕的。反驳的话出口快了点,调门不自觉地拔高了半度,意识到才又往下压,带着点强装的镇定。
龙椅上的皇帝一直没吭声,眼神飘着,不知看哪边。等殿里安静得像快断气,他才抬了抬干枯的手:“知道了。漕运和官制,都是头等大事,不急一时。再议吧。散了。”
人群嗡嗡地往外流。沈晋屿低着头转身,能感觉后背像被几个冰凉钉子钉着。走到殿门口光线下,他下意识侧了下头。正好对上朱衡投来的视线。朱衡嘴角挂着的笑容很浅,淡得快没有,眼神却像浸在冰窖里。他手指正随意地拨弄着腰间一块青玉坠子,动作优雅,但那指尖捏着玉的力道,仿佛要把它碾碎。
程府那间内书房的窗户都蒙着厚毡子,外头的天光一丝不透。烧着个铜炭盆,驱散些深秋寒意,但也弄得满屋子一股子烟火气,混着檀香都遮不住的陈木头味儿。空气有点凝滞。
魏兴灌了口滚烫的浓茶,烫得他龇牙咧嘴,唾沫星子乱飞:“还议?议他娘个腿!看见他尾巴翘哪儿了吗?再不动手,他沈晋屿怕是要登天!咱们喝西北风去吧!”他把茶盏往小几上一撂,“啪”一声脆响,“我那儿几个老北风的兄弟,活儿利索得像刮地皮!回头给他丢护城河里喂王八!屁响都不会有!”
朱衡靠在一张旧紫檀圈椅里,半个身子都在阴影里。他摩挲着腰上那块玉,指腹冰得发青。“他如今风头劲得很。”声音有点涩,像砂纸磨过,“今天父皇嘴上是没应,可那态度……哼,默许了他撒泼。他再往下走,还有谁能绊住他那双脚程?”他抬眼看向阴影里的程牧风,“程师,要断,就得趁早。迟了,他就成了‘刀’了。”
程牧风窝在火盆对面的藤榻里,手里握着一对油亮亮的文玩核桃,骨节嶙峋的手指捏着,发出轻微刺耳的嘎吱声。那响声停了,浑浊的老眼抬起来,眼珠子映着盆里的火光,亮得像两簇鬼火。“刀……是好刀啊。可惜,握在别人手里了。”声音低沉嘶哑,像破风箱,“他清淤?清的只是河道里的烂泥?怕是看着谁碍眼,就冲谁刨坑去了!那口气,是奔着改天换地去的。这人……留不得了。”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胸腔里咕噜作响,“殿下,不能养虎为患。既然收服不了,那就……拔了吧。”
“对!拔干净!”魏兴兴奋地搓着手,仿佛马上就能看到沈晋屿倒毙街头的样子。
程牧风把核桃放下,干枯的手指在膝盖上点了点:“你那兄弟,太糙,血呼啦的容易脏手。老夫倒想起一个手艺人……干净。不过价码高得能剜肉。”
朱衡没说话,从袖袋里摸出一张叠得方正正、印着钱庄名号的朱红单据,食指一弹,那薄纸片像片枯叶,轻飘飘落在炭盆边沿明亮的木框上。纸头被炭火烤着微微泛黄卷边。
核桃的嘎吱声又响了起来。程牧风浑浊的眼珠扫过那张票子,微微颔首。
沈晋屿从宫外的吏部办事房出来时,天早黑透了。轿子咯吱咯吱地在昏暗的巷子里晃着。他靠在轿厢里,后脖颈那股酸胀劲儿还没下去,脑子里像塞满了搅不开的浆糊。今天最后那份关于北地赈灾粮款核查有异的文书,看得他胸口堵得慌,几处对不上茬的款项红得刺眼。他揉着太阳穴,轿子突然猛地一顿,像是碾到什么坑洼,差点把他掀起来。
“妈的……”外面传来轿夫低低的咒骂,夹杂着溅起泥水的啪嗒声。大概是路上那个白天修葺下水挖出来的烂泥坑又积了水。
烦闷加上颠簸搅着胃不舒服。沈晋屿刚想掀开轿帘透口气,一股冰冷的风猛地倒灌进来,带着点铁锈和湿土混合的腥气。
轿帘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掀飞一角!
眼角余光只瞥见一片比夜色更浓的黑影卷到眼前!
什么念头都没有,纯粹是身体被逼到绝境的反应——沈晋屿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整个人猛地向轿厢另一侧最角落的地方死命蜷缩,肩膀和背脊狠狠撞在坚硬冰凉的木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骨头被撞得生疼!
一道冰凉刺骨的锐气,带着尖啸,几乎是贴着他下颚的皮肤擦了过去!那凉气甚至在他脖子上短暂地凝出一层鸡皮疙瘩!
轿子被巨大的冲力带得大幅度倾斜了一下,几乎要侧翻!风灯的光线在这剧烈的晃动中疯狂摇摆。
光影交错的一瞬,沈晋屿看到了。
蒙面,黑衣。
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本该是冷的,像两粒浸在寒潭里的石子,毫无感情地盯着他的喉咙——就像他在乡下见过的杀猪匠,看着案板上的肉。
可是,就在他缩向角落、身体撞击发出那声巨响的同时——那双冰石般的瞳孔,极其细微地骤然一缩!快得几乎抓不住,但那绝不是狩猎者的专注,反而更像是一种……意外的干扰?甚至是……恐惧的抽搐?
动作也仿佛被无形的线拉扯了一下,慢了半息都不到!
“咻——哒!”
一声极轻微的、像是石子打中硬物的脆响从轿子侧后方传来。
紧跟着!
“咚——!咿呀!有强贼啊——!”巷口远远传来打更老头炸了毛的嘶哑尖叫,梆子声都吓得变了调。
那双眼睛最后在摇晃的光线下瞥了他一眼。
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揉碎的烂泥,不再是冷酷的杀意,里面似乎滚着什么更重的东西——混乱?挣扎?还是……一点莫名其妙的怜悯?沈晋屿脑子是木的,根本没功夫分辨。
黑影如同受惊的野猫,猛地弹起,足尖在湿滑的轿杠上一点,借着轿子歪斜的势头,轻盈得不像话地翻上了旁边的矮墙头,脚不沾地地融入了墙头那一片浓墨般的黑暗里。
这一切发生得快得像一个噩梦碎片拼接起来的幻觉。直到更夫还在那边没命地鬼叫,幸存的轿夫和家仆才像从冻僵中活过来一样,慌乱地围拢,点起火把。
火光下,死去的轿夫脖子上一道细长的红痕。还有沈晋屿那身靛蓝官袍,胸腹处被精准地割开一道整齐的裂口,露出里面洁白的丝绵内衬——像是一张对着心脏位置无声张开的嘲弄的嘴。
沈晋屿大口喘着气,喉咙干得像要着火。心跳撞得肋骨生疼,背后撞击的位置火辣辣的,脑子嗡嗡作响。他弯腰,盯着地上轿夫那张年轻凝固的惊恐脸庞看了几秒,直起身时,脸色比官袍的裂口还要白几分。
那道偏离的剑光,那枚引来的石头,那双最后的眼睛……
混乱的思绪中,一个模糊的影子晃了一下——几个月前,京郊河滩上,那个被泼皮围住、差点用簪子把自己和他们一起扎个对穿的女子?那个抬眼看人时,带着一股子走投无路、玉石俱焚味道的乡下女子?
会是她吗?念头像疯长的藤蔓,缠得他有些窒息。
府里乱成一团。管家的声音发着抖,仆役惊惶的眼神像受惊的兔子。沈晋屿挥挥手,把焦灼、哭诉和请罪都挡在书房门外。
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书房里弥漫着他常用的松烟墨和书卷的味道。可那股血腥的腥甜味儿好像钻进了鼻子深处,挥之不去。撞伤的肩背一跳一跳地疼。他扯开衣襟,倒了碗冷掉的浓茶,一口灌下去,苦涩的冰凉直冲胃里,才稍稍压住那翻腾的恶心。
河滩上那张被泪水、尘土和绝望模糊的脸。和那最后瞥来的眼神……混乱地在脑子里搅和。
“咔哒。”
很轻,几乎以为是风吹枝桠。
“咔哒。”又一下。这回确定无疑,是指节敲在糊着棉纸的槅扇窗上发出的。
沈晋屿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像张拉满的弓。喉咙发干,血液轰地涌上头顶。他几乎是凭本能,一把抄起书案边那根用来镇纸、沉甸甸的黄铜狮子,手背青筋毕露。他没去碰暗格里的匕首,那太远了。
“谁?”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压得极低。
窗外一阵沉寂,只有晚风掠过枯叶的沙沙声。
“命挺大。”一个女声贴着窗缝传进来,像是寒气凝结的霜花。有点沙哑,很疲倦,没有起伏。
沈晋屿的心脏狂跳着,几乎要撞出胸腔。他没动,死死盯着窗户上那片模糊的月影。
又过了几息,那声音再次响起,清晰了一分,带着不易察觉的讥诮:“真想要你命,刚才那一下歪了,就该补第二下、第三下……你连撞第二回的机会都不会有。”
这话……刺破了那层荒诞的猜测。是她。
沈晋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掌心全是冷汗,冰得铜狮子都有些滑腻。他慢慢挪到窗边,侧过身子,用铜狮护着心口,左手猛地将一扇木窗推开了窄窄的一道缝隙!
月光吝啬,只勉强勾勒出窗外台阶下一个模糊蜷坐的身影。黑衣服几乎和夜色融在一起。
沈晋屿眯起眼,借着书房里透出去微弱油灯光晕,费力辨认那张隐在屋檐阴影下的脸。
尘土,汗渍,紧抿的、没什么血色的唇。皮肤粗糙,带着常年曝晒和风雪的痕迹。但那双眼睛……直直地穿透阴影看着他——冷静,锐利,深处却像化不开的冻土,藏着很多东西。还有眼角那里……似乎有点眼熟?和河滩上那个女子眼底那根紧绷欲断的神经……隐隐叠在一起。
“为什么?”沈晋屿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女子的视线扫过他抓着铜狮指节发白的手,嘴角似乎牵动了一下,极浅,分不清是嘲弄还是别的。“有人出了天价,买你这颗人头。”她话语直白得像把豁了口的剔骨刀,“……买主么,是那几个今天被你戳了肺管子的贵人之一。”没点名,意思像刀尖,直插胸口。
“你……”沈晋屿张了张嘴,话卡在喉咙里,想问的太多。
“我不是好人。”女子打断他,语调没什么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她无关的事实,“干这买卖,不讲人情债。只认钱,还有命。”她停顿了一下,声音更低沉了,“可我不欠别人的命债……尤其是救命的那种。那天在河边,没有你手下那声断喝,不是我杀了那俩个畜牲,就是被他们拖到泥潭里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