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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灯下影 ...

  •   五年宦海,沈晋屿已非昔日翰林院中埋首故纸的编修,而是手掌帝国钱袋子的户部侍郎。此刻,他刚在御书房与陛下议完今年漕运改制的最后细则,眉宇间还带着与皇帝和几位阁老据理力争后的疲惫与锐气。
      为图清静,他避开宫道,拐进了御花园西侧的海棠林,想寻条近路直接出宫回衙署。
      林深人静,却闻枝桠轻响。
      他驻足望去,只见朱凌正踮着脚,有些费力地去够一枝高处的垂丝海棠。她今日穿着半旧的月白常服,袖口被枝桠勾缠住,颇有些狼狈。
      沈晋屿下意识想避开,脚步却已惊动了她。
      朱凌倏然回头,见是他,眼中掠过一丝被人瞧见窘态的慌乱,随即化为故作镇定的坦然。“沈大人?”她放下手臂,顺势将勾住衣袖的细枝解开,“真巧。”
      “殿下。”他躬身行礼,目光扫过她沾了尘土的裙裾,“您这是……?”
      “这花开得好,想折一枝插瓶。”她随口解释,眼神却飘向别处。
      沈晋屿的目光落回那枝海棠上,未再多言,上前两步,轻易便折了下来。“殿下若喜欢,吩咐宫人便是。”他递过花枝,语气平淡。身为户部侍郎,他深知宫中用度皆有定例,公主亲自折花,实属异常。
      朱凌接过花,指尖无意间触到他的,微微一缩。“宫人折的,和自己想折的,怎么能一样。”她低声嘟囔了一句。
      这话让沈晋屿心头一动。他看着她低头嗅那花香,侧脸在光斑里显得安静,忽然觉得,这五年似乎并未改变某些东西。
      “臣记得,”他开口,声音比平时柔和些许,“前年殿下及笄礼上,戴的那顶芙蓉花冠,极美。”那时他已是户部郎中,有幸在场。
      朱凌讶然抬眼,没想到他会记得,更没想到他会提起。她唇角弯了弯:“你也觉得好看?母妃当时还说太过素净了。”
      “清雅脱俗,正配殿下。”他实话实说。
      一阵风过,吹落漫天花雨。一片花瓣沾在她鬓边。
      沈晋屿几乎是下意识地抬手,想为她拂去。指尖将至未至,他才猛醒此举于礼不合。手僵在半空。
      朱凌也愣住了,看着他停在咫尺的手,能感受到那微不可察的气流。她的心跳漏了一拍,因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未曾掩饰的局促。他向来沉稳,何曾如此?
      他迅速收回手,后退一步:“臣失仪。”
      “……无妨。”她别开脸,借整理花枝掩饰微热的面颊。
      短暂的沉默蔓延,却有种微妙的张力。
      “咳,”朱凌清清嗓子,“前日你户部递上来的《漕运厘金新策》,我看过了。其中关于商税折银的部分,似乎与去岁《市舶司则例》有出入?”
      沈晋屿抬眼,真正惊讶了。这份新策涉及专业财政知识,绝非闺阁女子寻常涉猎。“殿下竟留意到此节?”他神色认真起来,“《市舶司则例》乃海税旧制,此番漕运新政,意在统合河、陆商税,确有调整之处……”
      两人就着枯燥的税制讨论起来,一个问得切中要害,一个答得清晰透彻。
      很快,朱凌的掌事姑姑寻来。
      她起身,恢复公主仪态:“今日……有劳沈大人解惑。”
      “殿下勤学,臣钦佩。”
      她走到门口,停下,回头看了一眼那只他推过来的、她未曾动过的茶杯,唇动了动,最终只轻声道:“茶……快凉了。”
      说完离去。
      沈晋屿站在原地,看着那杯茶,没有喝。户部侍郎的敏锐让他意识到,公主今日绝非单纯折花。而她能看懂《漕运厘金新策》,更让他对这个从小认识的公主,有了新的审视。
      那日海棠林一别,朱凌心里总萦绕着那点未尽的茶香和那人指尖的局促。她没再刻意寻他,沈晋屿更是谨守臣节,未曾越雷池半步。
      直到这日晌午,云黛抱着一个不起眼的紫檀木盒进来,脸上带着几分压不住的笑意:“殿下,户部沈侍郎府上的人刚送来的,说是沈老大人偶得的一些温养茶饮,沈侍郎想着殿下或可用于驱散春寒。”
      朱凌心尖像是被羽毛轻轻拂过。她打开盒子,里面是几包用桑皮纸仔细封好的茶包,旁边还有一张素笺,上面是沈晋屿那手筋骨开张却又收敛的字迹:“家父偶得温养之方,制成茶饮,可驱寒凝。臣试之尚可,望于殿下略有裨益。”依旧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将一切维持在臣子进献的范畴内,滴水不漏。
      “去泡一盏来。”朱凌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
      茶汤澄澈,呈淡淡的琥珀色,入口微辛,带着参片、黄芪的甘醇,随后是红枣与姜丝融合的暖意,缓缓浸润四肢百骸,连月信期常有的手脚冰凉都舒缓了许多。
      云黛看着公主小口啜饮,眉眼间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忍不住轻声道:“殿下,沈侍郎瞧着平日里忙于部务,冷峻寡言,心里还是记挂着您的。这茶方一看便是用了心的,怕是寻访了不少医家。”
      朱凌垂下眼睫,指尖在温热的杯壁上轻轻摩挲,没有应声,只是将那点熨帖的暖意悄悄藏进心底。这无声的关怀,跨越了户部衙门的案牍劳刑与重重宫规,比任何直白的言语都更让她心动。
      时值初秋,江南丰收的喜讯传入京城。去岁由户部侍郎沈晋屿主持修缮水利、调整粮赋的新政初见成效,今岁各地奏报粮仓充盈,堪称丰岁。此讯令龙心大悦,特于宫中设“丰岁宴”,既为庆贺年景,更是褒奖户部官员的实干之功。
      宴设清凉殿,殿角摆放着象征五谷丰登的稻黍稷麦菽,气氛祥和喜庆。作为新政的主要推行者,身着深绯色侍郎官服的沈晋屿自然是席间焦点。他正与漕运总督细谈明年粮运安排,神情专注从容。
      朱凌坐在不远处,目光掠过他清隽的侧脸。她记得去年他为了推行新政,在朝中与保守派据理力争的模样。如今丰收的景象,便是最好的回应。看着他从容应对各方赞誉,她心中既感欣慰,又觉他与这宴饮浮华之间始终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酒至半酣,皇帝朱朝满面春风,举杯看向沈晋屿:“沈卿去年力排众议推行新政,朕还记得有人说你‘年轻气盛’。如今这满仓粮食,便是最好的答案!”
      他饮尽杯中酒,话锋微转,带着长辈对晚辈的亲近:“不过沈卿啊,莫要整日埋首案牍。朕记得你少时习剑,今日恰逢喜庆,何不让诸位爱卿也看看,我朝的理财能手,亦有执剑而舞的英姿?”
      席间气氛顿时活跃。有期待,有好奇,亦有如朱衡一般,垂眸掩去眼底的阴霾。
      沈晋屿从容离席躬身:“陛下圣明,臣方能推行新政。各地官员用心,百姓勤勉,此乃天佑我朝,臣不敢居功。至于微末技艺,恐贻笑大方。”
      “今日不论官职,只论风雅。”皇帝摆手笑道,“朕准你舞剑助兴。”
      “臣遵旨。”
      沈晋屿解下腰间仪剑,行至殿中。执剑的刹那,周身气度陡然一变。起势如五谷垂穗,沉静饱满;转势如春耕秋收,行云流水;终势似利镰破空,带着革故鼎新的锐意。绯色官袍在烛火下翻飞,既见文臣雅致,又显武者风骨。
      朱凌凝望着他,心绪随之起伏。此刻的他,不再是那个在户部值房里批阅文书的重臣,而是一个完整的、光芒夺目的沈晋屿。
      剑舞毕,他收势行礼,气息未乱。
      殿内静默片刻,随即喝彩如雷。
      皇帝抚掌大笑:“好!文能安民,武能定国!沈卿真乃朕之股肱!”
      这一刻,沈晋屿的声望臻至新的高度。
      朱凌望着那个沐浴在战誉中的身影,唇角微扬。
      而朱衡把玩着酒杯,面上带笑,指节却已发白。这“丰岁”之功,让沈晋屿在朝野声望愈盛,也让他与朱靖走得愈近。这丰收的喜悦,于他而言,恰似秋霜般刺骨。
      宴席终了,月色清泠。百官依序告退,朱凌在宫娥簇拥下走在廊下,目光掠过前方那道深绯色的身影。
      她在月洞门前停下脚步。
      “沈大人。”
      沈晋屿闻声驻足,转身行礼:“殿下。”
      宫灯将两人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朱凌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素白的手指在灯下格外分明。
      “前日的茶很好。”她将锦囊递过去,“这是前些时日得的安神香,沈大人平日劳神,或可用上。”
      沈晋屿微微一顿,双手接过。锦囊上还带着她袖间的淡淡暖意。
      “谢殿下赏赐。”
      他抬眸,正对上她的视线。宫灯摇曳,在她眼中映出细碎的光,那光里映着他的身影。这一刻,四周的声响仿佛都远去了,只余下彼此安静的呼吸。
      他就这样望着她,她也忘了移开眼。
      “真是巧了。”
      带笑的声音从廊柱后传来,惊破了这片静谧。朱衡慢步走出,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最后落在沈晋屿手中的锦囊上。
      “皇姐与沈大人这是在……”他唇角弯起意味深长的弧度,“互赠心意?”
      朱凌神色已然恢复如常:“不过是赏赐臣子罢了。三弟倒是清闲,在此赏夜景?”
      朱衡轻笑一声,拱手一礼:“夜色确实迷人。不打扰皇姐了。”
      他转身离去前,又深深看了沈晋屿一眼。
      月洞门下,只剩下尚未散尽的安神香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悸动,在夜色里悄悄蔓延。
      朱衡离去后,月洞门下静得能听见灯花轻微的哔剥声。
      朱凌先回过神来,她微微侧过身,避开沈晋屿的目光:“夜已深,本宫该回去了。”
      沈晋屿躬身:“臣恭送殿下。”
      他站在原地,看着她转身离去,宫灯的暖光勾勒出她渐行渐远的轮廓,直到那抹身影彻底消失在宫墙深处,方才直起身。他低头看了看手中那个素雅的锦囊,指尖在上面轻轻摩挲了一下,这才小心地纳入袖中,转身向宫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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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府中,朱衡脸上的笑意瞬间冷了下来。他屏退左右,独坐在书房里,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桌面。
      今日宴上沈晋屿的风头,皇姐与他之间那不同寻常的氛围……都像一根根刺,扎在他心头。他不能再坐视不理。
      “来人。”他沉声唤道。
      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房角落,是他的心腹侍卫。
      “去请程牧风程大人过府一叙,就说本王新得了一罐好茶,请他来品鉴。”朱衡顿了顿,补充道,“再从库里挑两方上好的徽墨,明日送去给魏兴将军,就说本王看他近日在兵部操劳,聊表心意。”
      “是。”
      侍卫领命而去。朱衡靠在椅背上,眼神幽深。
      程牧风是帝师,在朝中门生故旧众多,虽不直接结党,但其态度能影响不少清流官员。而魏兴,他的舅舅,执掌部分京畿兵权,是皇后母族在军中的代表。这两人,是他目前最能借重的力量。
      他深知,要对付沈晋屿,不能只从男女私情上下手——那最多只能坏了皇姐的名声,却动不了沈晋屿的根本。他必须从朝堂之上,找到能将这位户部侍郎拉下来的突破口。
      “沈晋屿……户部……”朱衡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冷光,“你最好保证你户部的账目,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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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此同时,沈晋屿也回到了自己的府邸。
      他没有立刻歇下,而是在书房里将那锦囊取出,置于案上。安神香的清浅气息淡淡散开。他并非不明白朱凌赠香之意,也并非感受不到那份超越君臣的情愫。只是如今局势微妙,朱衡已然留意,他行事需更加谨慎。
      他铺开纸笔,沉吟片刻,落笔写下一封简短的信函,是写给远在北境的王爷朱叙的。信中并未提及今日宴会风波,只以讨论北境互市细节及边军粮草供给为名,言语恭敬,一如寻常公务往来。但他知道,王爷能看懂这信背后的含义——京中局势,需要他留意的,又多了一分。
      他将信交给可靠的家仆,吩咐明日一早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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