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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北境大捷 ...

  •   驿卒几乎是滚下马背的,半边身子裹满了黄泥。他喉咙里咯咯响着,想吼些什么,却只发出破风箱般的气音。马背上那个裹了几层油布的铜筒沾满泥点,沉甸甸地往下坠——北境赢了。镇北王朱叙,用一场惨胜,换来了宫阙深夜里的一声叹息。
      这消息硌在了某些人心里。庆功宴摆得匆忙,太极宫里灯火通明,人影幢幢。
      人声鼎沸处总显得不真切。朱凌随着母亲坐下,暖风和着脂粉汗气黏在脸上。她目光下意识扫向那根熟悉的柱子——沈晋屿惯常蜷着的角落,这次却空着。指尖捻着锦凳边缘磨秃的绣线,来回刮擦。终于看见了,他竟坐在沈尚书下首靠前的位置,一身靛蓝新袍,笔挺得像个纸人。他像是察觉了,眼皮撩了一下,目光掠过她时像掠过一块石头,随即垂下,死死盯着面前那只空无一物的瓷碟,仿佛要钻出个洞来。
      皇帝的笑声又高又亮,红光满面地走下御阶,亲自执杯到了朱叙面前:“好!打得好!给朕,给大周,挣了天大的脸面!”
      金杯相碰,酒液溅落在朱叙粗糙的手背上。
      朱叙离席叩拜,声震殿宇:“陛下洪福齐天!将士效死!”一仰脖,烈酒滚过喉结,洇湿了领口绣龙的暗纹。他抬手,用满是老茧的掌沿随意一抹,对着空杯扯开嘴角一笑。那笑太硬了,像块豁了口的生铁,撞得四周那些弯起的嘴角都变得模糊不清。
      朱凌看见母亲唇边那点极淡的笑意,视线却飘过攒动的人头,落在殿外檐角挂着的那钩冷月上。旁边魏老将军腮帮子鼓起又落下,猛地抓起自己面前的酒樽灌了下去,灌得太急,烈酒烧得他眼眶发红,重重咳了两声。
      皇帝的酒嗝往上涌,眯缝的眼睛在人群里转了几圈,忽然停住,钉子似的楔在了沈晋屿单薄的肩头。
      “沈家小子,”酒气混着那刻意拔高的调子,硬生生撕开喧闹,“都说你书读得好?今儿个高兴,也沾点文气。朕考考你,《孙子》头一句怎么念?就那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依你说,咱今儿庆功,庆的是什么?”
      整个大殿突然静了。无数道目光“唰”地看来,滚烫地黏在沈晋屿身上。
      沈文渊欠身想起,被皇帝一个眼神钉回原位。
      沈晋屿放下那双碰都没碰的筷子,站起来的动作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他脸颊的肌肉绷得很紧,声音又干又脆,比平常高了一截:“陛下明鉴,孙子……孙子是告诫,兵者凶器,万不得已。此仗能胜,首赖陛下圣心烛照,洞察敌隙;次仗王爷统御之能,将士浴血。血洒疆场,为的是……止戈。今日所庆……”他喉结急促地滚了一下,像是被什么噎住,“非庆战功……乃庆……”喉咙里堵着的那口气似乎终于逼了出来,“……乃庆烽燧暂歇,百姓可得喘息。”话尾落地,他垂下的睫毛抖得厉害,颈侧那道细细的筋在烛光下突突直跳。
      死寂吞没了大殿。皇帝眼中那层浓重的酒意像是被这几句话凿开一道口子,红光深处透出点硬邦邦的底色。他“唔”了一声,指骨在御案上“笃”地一敲,随即哑笑了两声,像是喉咙里卡着冰碴子,激得许多人后颈一凉:“好个‘喘息’!沈尚书,教出个好儿子啊!懂事!赏!”
      沈晋屿谢恩的声音发飘,退回座位时,掩在袖中的手死死攥紧,指甲掐进了掌心肉里。朱凌垂下眼,胸腔里那只攥紧的拳头终于松开,却留下几道钝痛。
      人群散尽,留下杯盘狼藉的衰败气味。皇帝揉着额角,对李似低声吐出几个字,散在空旷的夜里:“书房……让朱叙来。”
      灯影拉长了柱子后面的幽暗。皇帝陷在宽椅里,指尖无意识地刮蹭着冰凉的青瓷杯沿,看着阶下阴影中那个一动不动的身影。
      “沈家小子那番话……”皇帝拖长的声调里裹着一层黏糊糊的倦意,或许是夜太深了,“……字字都在敲打你啊,老四。”
      朱叙眼皮都没动:“娃娃读死了书,懂什么。陛下心如朗日,不必理会儿戏。”
      “呵,也对。”皇帝的声音轻得像是呵气,“一个毛孩子都念叨‘兵凶战危’。你这功劳……太大,像座山……压在朕这心口窝里……沉啊。”他猛地坐直身体,语气陡然放软,像个真心实意的长辈:“边关太平了,你也老大不小。府里冷冷清清的,连口热汤水都喝不上,不像话。朕和你皇嫂替你寻……”
      “皇兄。”朱叙的声音硬生生截断了这份“亲热”。这是他今晚第一次抬起眼看向皇帝。烛火落在他眼里,像是点着了荒原里的枯草,瞬间燃尽,只留下两摊死寂的灰烬。“军务跟山一样压着,片刻不敢懈怠。狄人刚败,恨未消。军营那鬼地方……”他喉管干涩地吞咽了一下,挤出后半句,“……刀口舔血的日子,何苦拖累旁人。”目光沉落下去,死死钉在金砖上一道微不可察的裂纹里,仿佛那就是退路。
      “不、想?”皇帝的声音陡然淬了冰,“朕亲封的大周镇北王,功盖寰宇,你跟朕说不想?还是……”身体向前逼近,那刺骨的目光刮着朱叙的脸皮,“……你那心里头,早塞得满满当当,容不下别的了?”
      “臣之心,只在北境!”膝盖撞击金砖的闷响炸开。朱叙身形笔直如故,那声音却重得像陨石砸落,撞碎了书房的死寂:“守着大周北门,死了埋骨边关,是我朱叙的命!其他的心思,断不敢有!也不会有!”
      沉寂浓稠得化不开,仿佛过了许久,蜡烛“噼啪”爆了一个灯花。皇帝盯着阶下那个凝固的石像。眼底有什么东西飞快地翻滚了一下,快得像错觉。最终他只是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摆了摆手,声音粗糙得像砂纸擦过木头:“……罢了。不愿,就守着。北境……别出错。”
      朱叙起身的动作稳如磐石,行礼、告退。厚重的门无声吞没了他高大的影子,也隔开了那份盘踞在空气中的沉重。
      书房再次坠入死寂。太监李似从最浓的灯影里飘了出来,佝偻着腰,像道影子滑到御案旁。他默不作声,将一盏腾着热气的参汤轻轻推到皇帝手边。白色的水汽弥散。等了片刻,他那声音才细细响起,又低又粘:“主子……龙体要紧。缓一缓吧……”紧接着,像更深的寒意渗了出来,声音轻得如同游丝:“王爷赤胆忠心……老天长眼。奴才只是怕啊……北境十几万狼兵,只认得帅帐里那面大旗……‘朱’字旗不倒,军心就固若金汤……老话说得好……‘铁打的边关,世传的帅印’……天长日久……总是一根刺……扎在龙椅后面……”话音落下,便消散在死寂里。
      皇帝盯着盏中载沉载浮的参片,指节捏得发白。过了很久,喉咙里才滚出一个短促、闷哑的音节,像是从石头缝里硬挤出来的:
      “哼。”
      宫道又长又冷。月光吝啬得很,只照亮脚下方寸,青石砖吸尽了残存的热气。朱叙的脚步声是唯一的声响,一下,一下,单调地敲打着空旷的回廊。
      拐角处,一团昏黄的宫灯晃了出来。
      “皇叔!”小小的身影炮弹似的从光晕里冲出,结结实实撞在他腿上。
      朱凌紧紧抱着他的膝盖,仰起的脸冻得红扑扑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嬷嬷说皇叔一个人就杀了一百个坏蛋!是真的是真的吗?”
      那层冰似乎被这股蛮力撞开了一道裂缝。朱叙弯下腰,那双握惯了刀枪的手笨拙地掠过她额前被风吹乱的碎发:“傻丫头,听嬷嬷胡吹。仗是大家伙儿拿命拼出来的。”
      “那也厉害!”朱凌不管,小脸使劲往他冰冷的甲胄领口里钻。
      几步外,贵妃提着灯,像一道静止的影子。她站着,没有任何动作。
      朱叙抱起朱凌,目光越过孩子柔软的头顶,撞进那双熟悉的眼里。灯火在她瞳仁深处跳着,映着冷月,也映着他一身擦不去的风霜。那里面有什么?太深了,说不清。他们之间那条沉默的裂谷,从未消失。
      “娘娘。”他喉结动了动,最终也只吐出这两个字。
      “王爷辛苦。”她的声音轻得像夜鸟掠过飞檐的声响。
      她伸出手,把还在扭动嘟囔的朱凌接了过来。温热的手掌裹住了女儿冰凉的小手。
      没有话别。风在廊下呜呜咽咽。
      朱凌趴回母亲肩上,目光追着皇叔高大的背影。那身影一步步沉进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腰背挺得笔直,如同一杆淬了冷铁的长枪,向着宫墙外更深、更沉的夜,缓缓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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