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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见伴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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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凌把第十张写坏的宣纸揉成一团,泄愤似的砸向墙角。纸团撞上绘着翠竹的屏风,软软地落在地上,加入它那九个兄弟组成的白色废墟。
“这个字跟我有仇!”她嘟囔着,紫毫笔重重一顿,又在崭新的宣纸上添了个墨疙瘩。
“谁跟谁有仇?”
带笑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朱凌猛地回头,看见父皇一身靛蓝常服斜倚门框,不知看了多久。她像只被惊着的雀儿,想扑过去,又碍于自己刚发的脾气,只好扭捏地站在原地,脚尖碾着青砖缝。
“字,”她瘪着嘴,“‘永’字八法,法法都跟我过不去。”
皇帝踱步过来,没先看字,倒是拈起她染得乌青的指尖,轻轻摩挲了一下。“我们朱凌的力气,用在笔杆子上可惜了,该去练弓马才是。”
这话带了宠溺,却也戳中了她的委屈。“嬷嬷说,公主不能只会舞刀弄枪。”她顺势靠进父亲怀里,嗅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龙涎香混着墨锭的清苦气,“父皇,一个人写字,闷也闷死了。”
皇帝静了片刻,目光扫过满地纸团,落在女儿耷拉着的发顶上。“既然闷,找个伴读陪你,可好?”
“真的?”朱凌倏地抬头,眼睛亮了,“是镇国公家那个会打马球的三小姐?还是文渊阁大学士家诗名在外的孙女儿?”
皇帝笑了笑,眼角的细纹里藏着些她看不懂的东西。“是国子监沈祭酒家的二公子,沈晋屿。”
朱凌脸上的光彩瞬间凝住。“……男孩子?”她脑海里立刻冒出那些在宫宴上要么缩手缩脚、要么眼高于顶的纨绔影子,心里一阵腻烦,“我不要!男孩子又脏又笨,还会笑话我字写得丑!”
“沈家的孩子,学问根基是极好的,性子也沉静。”皇帝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定论,“下月初一便来公主府报到。”
皇帝离开后,朱凌气鼓鼓地坐回书案前,盯着那一个个失败的“永”字,觉得它们都在嘲笑自己。
沈晋屿来的那天,是个微雨天。朱凌存心晾着他,在院子里慢悠悠喂完了她的白孔雀,又百无聊赖地掐了几朵将败未败的秋海棠,估摸着小半个时辰过去了,才施施然走向花厅。
她预备看到一个或局促不安、或故作老成的小古板。
可当她蹬着珍珠绣鞋迈过门槛时,看到的只是一个背影。
一个穿着半旧青布直裰的背影,立在雕花长窗投下的微光里,清瘦,却站得笔直。听到脚步声,他不疾不徐地转身,垂眸,拱手,行礼。
“臣沈晋屿,参见公主。”
声音像玉石相击,清冽,没什么温度。
朱凌没叫起,故意放重脚步,围着他踱了半圈。他低着头,脖颈的线条却透着一股劲儿,不像畏惧,倒像是……一种专注的忍耐。她停在他面前,鼻尖闻到一股极淡的、像是陈年书籍和松烟墨混合的味道,干净,又有点拒人千里。
“抬起头来。”她命令道,带着挑剔的口吻。
他依言抬头,目光却规规矩矩地落在她裙摆的蹙金牡丹上,并不与她对视。皮肤是常年不见日头的白,鼻梁挺直,唇色很淡。最惹眼的是那对眉毛,像是用最上等的徽墨精心画出来的,带着一股天生的清厉。
“你就是沈晋屿?”她明知故问。
“是。”
“会什么?”
“回公主,读书,习字。”
“除了这些呢?”她学着他那没什么起伏的调子,存心刁难,“会爬树掏鸟蛋吗?会挽弓射大雁吗?知道怎么逗孔雀开屏吗?”
他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抿紧了一瞬,快得让她以为是错觉。“臣……不会。”
果然是个无趣的书呆子!朱凌心里哼了一声,那股憋了好几天的火气又冒了头。她快步走到书案边,想让他写个字,好名正言顺地挑出几百个错处来。
“过来,写个‘永’字我瞧瞧。”她抓起一支笔,递过去。
沈晋屿道了声“是”,上前来接。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的,带着秋雨的凉意,让她下意识地缩了缩手。
他铺平纸张,重新研墨,动作慢条斯理,安稳得让人心焦。朱凌不耐烦地看着,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他执墨锭的右手上。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很干净。只是那右手食指的内侧,覆着一层厚厚的、颜色深黄的茧子,硬邦邦的,和她自己指腹上那点浅浅的红痕完全不同。
那得是写过多少字,才能磨出这样一副“盔甲”?
她忽然想起自己那十几个轻飘飘的、被揉皱的纸团。
心里那点无名火,像是被这无声的厚茧轻轻一压,“噗”一下,熄灭了,只余一缕青烟,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惭愧。
沈晋屿已蘸饱了墨,提腕,悬肘,笔尖将落未落。
“就用你那磨出茧子的手,”朱凌的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些,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郑重,“好好写。”
笔尖终于触到纸面,沉稳如山。他运笔的动作不像在书写,更像是在镌刻。
沈晋屿笔下的"永"字落在纸上,筋骨分明,像一棵破土而出的小松。
朱凌盯着那字看了半晌,忽然抓起自己的笔,在旁边歪歪扭扭地写了一个。墨迹晕开,像只瘸腿的鸭子。
"从明天起,"她把笔一搁,指着自己那个丑字,"把这个,教得跟你那个一样好。"
不是商量,是命令。
沈晋屿垂眸:"写字非一日之功。"
"我不管。"朱凌扬起下巴,"你教不教?"
他沉默一瞬:"臣遵命。"
正要行礼告退,一枚系着褪色红绳的铜钱从他袖中滑落,"叮"的一声滚到她绣鞋边。
朱凌抢先一步捡起来。铜钱磨得发亮,红绳旧得发白,与他一身书卷气格格不入。
"这是什么?"
沈晋屿伸手去接,动作比平时急了些:"旧物罢了。"
她故意晃了晃红绳:"护身符?"
他抿紧唇,目光追着晃动的铜钱。那一刻他不像伴读,倒像守着最后猎物的幼兽。
"还我。"声音发紧。
朱凌把铜钱拍在他掌心:"小气。"
他攥紧铜钱,指节发白,匆匆行礼退下。
次日清晨,沈晋屿准时来到书房。他今日换了件月白直裰,衬得人更加清瘦。
“今日讲《千字文》。”他铺开书卷,声音平稳。
朱凌心不在焉地听着,指尖在书页上画圈。忽然窗外掠过一道七彩流光——是只罕见的虹羽雀,羽翼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快看!”她惊喜地指着窗外,“我要那只鸟!”
不等沈晋屿回应,朱凌已经提着裙摆追了出去。那雀儿受惊飞起,在园中盘旋几圈,朝着西苑飞去。
沈晋屿迟疑一瞬,还是快步跟上。他追着那道七彩光影穿过月洞门,消失在朱凌的视线里。
朱凌在园子里等了许久,正有些不耐,却见贴身宫女春桃急匆匆跑来,脸色煞白:
“公主,不好了!沈伴读被衡殿下的人围住了,正在挨打!”
朱凌心头一紧,立刻提起裙摆往西苑跑。远远就听见朱衡尖锐的哭骂声:
“你这贱奴!竟敢伤本王爱宠!”
只见沈晋屿被两个内侍按跪在地,月白衫子沾满尘土,唇角破裂渗血。朱衡站他面前,气得满脸通红,手里捧着一只僵死的虹羽雀。
“住手!”朱凌厉声喝止,冲上前推开内侍,“三弟,你这是做什么?”
“皇姐!”朱衡哭着将死鸟举到她面前,“你看!他弄死了我的虹羽雀!这是我养了整年的爱宠!”
朱凌心头一沉,这才明白这雀儿竟是朱衡所养。“雀儿死了,姐姐赔你只更好的。”她放缓语气,“但沈晋屿是我的人,岂能随意打骂?”
“我不管!”朱衡哭喊,“我就要我的虹羽雀!他必须偿命!”
说着就要冲上去打沈晋屿。朱凌急忙阻拦,推搡间朱衡脚下一滑,惊叫着跌入荷花池。
“救命!救命啊!”朱衡在水中扑腾。
“凌儿!你这是做什么!”
皇后闻讯赶来,见爱子落水,厉声道:“来人!把这不知轻重的丫头押到殿外跪着!”
几个嬷嬷立刻上前,不由分说地将朱凌按跪在青石板上。天色转暗,细雨飘洒,打湿了她的鬓发。
沈晋屿默默走到她身边,撩起衣摆,一同跪在雨中。
“你...”朱凌看着他脸上的伤,雨水混着血水滑落,“今日连累你了。”
“是臣自愿的。”他的声音在雨声中格外清晰。
得到消息的贵妃匆匆赶来,心疼地看了眼女儿,转身直往御书房去。
“陛下!”贵妃红着眼眶跪在皇帝面前,“凌儿不懂事,皇后娘娘竟让她跪在雨中,若染了风寒...”
皇帝当即放下朱批,起身往外走:“胡闹!”
皇帝赶到时,朱凌已跪得浑身湿透,小脸苍白,嘴唇发紫。沈晋屿仍陪跪一旁,背脊挺直,任由雨水打湿衣衫。
皇后哭诉:“陛下,凌儿将衡儿推入水中,臣妾只是略施惩戒...”
“父皇!”朱凌委屈抬头,“儿臣没有推三弟,是他自己滑倒的!”
“你胡说!”朱衡裹着毯子哆嗦着指她,“明明是你推的!”
“够了。”皇帝打断,亲自扶起朱凌,解下披风裹住她冰凉的身子,“凌儿才十二岁,有话不能好好说?非要孩子跪在雨里?”他转头看向皇后,语气严厉:“你一国之母,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孩子打闹,何须较真?”
皇后咬紧嘴唇,敢怒不敢言。
贵妃趁机将朱凌揽入怀中:“臣妾这就带凌儿回去换衣喝姜汤,免得着凉。”
皇帝点头,又看了眼跪着的沈晋屿:“你也回去歇着。”
这明显的偏袒让皇后脸色铁青。
皇后带着湿漉漉的朱衡回到长春宫,宫人们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喘。
“都滚出去!”她厉声喝道,随手将一个官窑茶盏狠狠掼在地上,碎片四溅。
殿内只剩她和贴身宫女翠竹,以及抽噎的朱衡。
“衡儿,先去换衣喝汤。”皇后强压怒火对儿子说。
待朱衡离去,皇后胸口剧烈起伏,指甲掐进掌心。
“你看看!你看看陛下今日的偏袒!”她声音因怒颤抖,“衡儿落水,他问都不问,全副心思都在那贱人生的丫头身上!就因为她娘得宠,她朱凌就比我的衡儿金贵?!”
翠竹忙上前轻抚皇后后背:“娘娘息怒。公主终究是女儿身,与江山大统无缘。社稷将来,终究是要落到皇子身上的。”
皇后深吸一口气,眼中怨毒未减:“话虽如此,可陛下眼里只有他们母子!今日能当众下我脸面,来日…若陛下被那贱人蛊惑…”
翠竹目光一闪,声音压得更低:“娘娘所虑极是。公主不足虑,但…贵妃膝下不止公主。那位小殿下才三岁,陛下的疼爱众人皆知。防人之心不可无…唯有让衡殿下成为陛下‘唯一’无可挑剔的选择,咱们才能高枕无忧。”
“唯一…”皇后喃喃重复,眼中闪过冰冷决绝。她缓缓坐直,收敛失态,恢复雍容姿态,眼神却更加深邃。她轻抚腕上翡翠玉镯,语气平静却狠厉:“是…唯有‘唯一’,才最稳妥。翠竹,传信给父亲,让他明日递牌子进宫。”
“是,娘娘。”翠竹躬身退下。
沈晋屿回到沈府时暮色已深。他放轻脚步想绕回书房,却被廊下低沉的呼唤止住。
“晋屿。”
沈文渊负手立在书斋门口,面色沉静。目光扫过他沾染尘土的月白直裰和唇角的淤青,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
“父亲。”沈晋屿垂首行礼。
“进来。”沈文渊转身走进墨香浓郁的书斋。
沈文渊在主位坐下,示意沈晋屿也坐。待他挺直坐下,才缓缓开口:“今日入公主府伴读,如何?”他顿了顿,目光如炬,“公主殿下…可如外界所传,骄纵难驯,刻意刁难于你?”
沈晋屿膝上的手微蜷。朱凌命令写字时的骄横、发现厚茧时的惭愧、说“连累你”时别扭的歉意闪过眼前。他抬眼迎向父亲审视的目光:“回父亲,公主殿下…年纪尚小,性子活泼了些,但并非不讲道理,亦非有意刁难。”
“哦?”沈文渊眉梢微动,“那你这身狼狈,从何而来?”
沈晋屿将园中变故避重就轻简述,略去冲突与罚跪细节,只道不慎冲撞衡殿下爱宠,引起些小误会。
“是儿子行事不够谨慎,才惹风波,与公主殿下无关。”他总结道,语气笃定。
沈文渊沉默看他片刻,眼神深邃,似在衡量真意。良久才又开口:“既如此便好。伴读之责,在于引导辅佐,非一味顺从或对抗。公主尊贵,你需谨记臣子本分,恪守礼仪,亦不必过于委曲求全。学问之道,持身之正,方是立身之本。”
“儿子谨记父亲教诲。”
“去吧,换衣,晚膳前来书房温书。”
“是。”
沈晋屿退出书斋。廊下灯笼摇曳,投下他清瘦身影。他静静立了片刻,父亲的话仍在回响。
“晋屿。”
身后传来轻柔呼唤。他回头,母亲林氏端着药盅,眼中满是心疼担忧。
“母亲。”他快步上前。
林氏拉过他,借灯光细看他唇角的伤:“怎么弄的?快跟娘回屋喝药。”她声音哽咽,“才第一日就…早知如此,娘拼着惹你父亲不快也不该让你去!”
回屋喝了苦涩汤药,林氏看着儿子顺从模样更气,忍不住埋怨:“你父亲也是!非要你蹚这浑水!那宫里是什么地方?公主性子如何谁人不知?皇子们…那龙争虎斗是我们能掺和的?他一心只想着忠君职分、沈家清名,何曾想过你安危!”
“母亲,”沈晋屿放下药盏打断,“父亲有父亲的考量。儿子入宫伴读,是圣意,亦是职责。”
“职责?”林氏眼圈发红,“娘只要你平安!那些天家恩怨,我们避之不及,怎能凑上前去?”
沈文渊不知何时立在门外,显然听到后半段话。他面色沉静走进来。
“夫人,”他看向林氏,语气不容置疑,“正因是龙潭虎穴,才需晋屿前去。圣心难测,沈家食君禄,这便是本分。置身事外?谈何容易。”
他转向沈晋屿,目光深邃:“今日之事,虽系意外,亦给你提了醒。宫中行走不比家中。谨言慎行是根本,更要紧是…学会圆滑处事。”
“圆滑?”沈晋屿微抬眼。
“嗯。”沈文渊颔首,“非阿谀奉承,是知何时该进,何时该退,何时明哲保身。锋芒过露易折;过于耿直招祸。尤其…皇子公主龃龉,陛下后宫风波,”他压低声音,郑重警告,“是天家家事,更是最险漩涡。你需牢记,你是臣子,是伴读,守住本分,万不可深陷。”
林氏欲言,被沈文渊止住:“此事已定,无需再议。晋屿,记下为父的话。去歇着,明日还需入宫。”
沈晋屿看着父亲凝重眼神和母亲忧虑面容,深知前路非坦途。他躬身:“儿子明白。父亲母亲也请安歇。”
退出房间,他独自走在庭院中。夜空星辰寥落,如同他晦暗心境。父亲告诫、母亲泪水、公主骄横又隐含善意的脸、胸口那枚带着母亲余温的铜钱…交织缠绕。
踏进公主府那刻起,他已然无法独善其身。“圆滑”二字,如何在忠于职责、保全自身与遵从本心间寻得平衡,将是他未来必须修习的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