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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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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亮,陆微就收拾好了自己少得可怜的行囊。几件换洗的旧衣,那本父亲的手札,还有从陈书吏事件后,当地那位感激她的里正悄悄塞给她的一点碎银子——不多,但足够她支撑一段时日的盘缠。
她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那个寄居的“家”。舅母发现时,恐怕只会骂几句“养不熟的白眼狼”,然后忙着物色下一个可以换取利益的亲戚。
她女扮男装,用布条束紧了胸,穿上最不起眼的灰色男式衣衫,将头发像男子一样束起,脸上也刻意抹了些尘土。
镜子里的她,成了一个面容清秀、带着些书卷气,却又因风尘仆仆而显得普通的年轻士子。她给自己起了个新名字——陆纬。
水路转旱路,一路上并不太平。地动的影响似乎蔓延很广,流民增多,官道也不时能看到坍塌的地段。陆微靠着谨慎和从父亲手札里学来的一点粗浅观星辨位知识,以及更重要的——她观察地形、判断路径的能力,避开了许多麻烦。
十几天后,风尘仆仆的她,终于站在了京城的巨大城门楼下。
城墙高耸,青灰色的砖石带着一种沉重的压迫感。城门洞开,进出的车马人流络绎不绝,喧嚣鼎沸,与她之前待的江南小城完全是两个世界。
她跟着人流,低头交了入城税,走进了这京城。
街道宽阔,店铺林立,叫卖声不绝于耳。但她敏锐地察觉到,这里的百姓,似乎比南边的人更沉默一些,眼神里也多了一丝谨慎。偶尔有鲜衣怒马的权贵家仆纵马而过,路人纷纷避让,敢怒不敢言。
她需要尽快找个便宜落脚的地方,然后弄清楚两件事:第一,父亲当年的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第二,她该如何在这里立足,并接触到核心的信息。
走着走着,她被前面一阵争吵声吸引了注意力。一处正在装修的新铺面门口,围了不少人。一个穿着绸缎、脑满肠肥的富商,正对着几个穿着长衫、像是风水师傅的人发脾气。
“你们几个!说法都不一样!张师傅说门要朝东纳气,李师傅说朝南迎祥!我这铺子到底该怎么弄?耽误了我开张吉时,你们赔得起吗?”
几位风水师傅面红耳赤,各执一词,争论不休。
陆微停下脚步,默默观察着这间铺子。它位于一个丁字路口的拐角,位置确实不错,但问题也很明显。朝东,正对着路口冲煞,车马人流杂乱;朝南,则刚好被旁边一栋更高的酒楼阴影挡住大半,午后便难见阳光,显得阴郁。
她本不想多事,但摸了摸怀里所剩无几的银钱,心里有了计较。这是一个机会。
她挤上前,对着那焦头烂额的富商拱了拱手,刻意压低了嗓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中性低沉:“这位东家,可否听在下一言?”
富商正烦着,瞥见她一身寒酸,不耐烦地挥手:“去去去,哪里来的穷酸,凑什么热闹!”
陆微不气也不恼,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东家,你这铺子,无论朝东还是朝南,都非上选。”
“哦?”富商挑了挑眉,带着讥讽,“那你倒说说,该怎么选?”
那几位风水师傅也对她怒目而视。
陆微伸手指了指铺面侧前方一条稍微僻静些的巷子口,那里并非正对主干道,但人流也不算少。
“东家请看,若将主门开向那边,略偏一些。一来,避开了路口直冲的尘土和车马,店内清净;二来,那条巷子多有文人雅士往来,与你这书斋的格调相符;三来,这个方向,每日过了午时,阳光便能斜照入内,既明亮又不至于曝晒,冬暖夏凉。至于纳气迎祥,”
她顿了顿,语气平淡却自信,“气,无非是流通、干净。此处避开了污浊杂乱,又能接纳目标客人,不就是最好的‘气’吗?”
她没有引用任何风水术语,只从最实际的人流、洁净、光照、客源角度分析,条理清晰,句句在理。那富商听着,脸上的不耐烦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思索。就连旁边几个风水师傅,一时也找不到话来反驳,因为陆微说的,都是他们无法否认的事实。
富商摸着下巴,看了看陆微指的方向,又看了看自己那怎么摆弄都不太满意的铺面,犹豫起来。
就在此时,不远处一座茶楼的二楼雅间,临街的窗户微微开着。一个穿着月白色常服的年轻男子,正端着一杯茶,目光淡淡地扫过楼下街道上的这场小纷争。
他面容俊朗,但脸色带着一种不健康的苍白,身形也略显清瘦,偶尔以拳抵唇,发出几声低低的咳嗽,一副病弱的模样。
然而,他那双看向楼下的眼睛,却深邃沉静,没有丝毫病气,反而锐利得能穿透人心。他注意到了那个穿着灰布衣、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的“年轻士子”。
“有点意思。”他低声对身后侍立的、做寻常护卫打扮的魁梧男子说道,“不去谈虚无缥缈的气运,只讲看得见摸得着的利弊。去查查,那个人什么来历。”
“是,王爷。”护卫低声应道,目光也锁定了楼下的陆微。
楼下,富商还在权衡。陆微见目的已达到——她并非真要帮人看风水,只是需要找个由头,引起某些“潜在雇主”的注意,或者至少赚点快钱——便不再多言,准备离开。
“哎,那位……那位小先生留步!”富商终于下了决心,叫住她,脸上堆起了笑容,“先生高见,令人茅塞顿开!不知先生尊姓大名?可否赏脸喝杯茶,细细说说?”
陆微正要回答,忽然,旁边那个被她驳了面子的张姓风水师,恼羞成怒,对旁边几个地痞混混使了个眼色。那几个混混立刻围了上来,不怀好意地堵住了陆微的去路。
“哪里来的小子,敢在这里胡言乱语,抢我们生意?”为首的混混狞笑着,伸手就要来推搡陆微。
陆微眼神一凛,身体下意识地绷紧,计算着如何利用地形和巧劲脱身。她前世学过一些野外求生的格斗技巧,虽然这身体力量不足,但对付几个虚张声势的混混,未必没有机会。
就在冲突一触即发之际,一个低沉的声音插了进来:“光天化日,京城脚下,诸位这是要做什么?”
众人回头,只见茶楼里那位病弱王爷的护卫,不知何时已经下了楼,走到了近前。他身形高大,面容冷硬,往那里一站,自有一股迫人的气势。那几个混混顿时气焰矮了半截。
护卫看也没看那些混混,目光直接落在陆微身上,语气还算客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这位公子,我家主人有请,上楼一叙。”
陆微心中警惕,面上却不露分毫,拱手道:“在下与贵主人素不相识,恐有不便。”
护卫淡淡道:“只是见公子方才言论新颖,心生好奇,想结交一番,并无恶意。”他话是这么说,但态度明显是“请”你必须去。
那富商和混混们见状,都不敢再吱声。陆微知道,这京城水深,眼前这人其主仆绝非普通富户,自己初来乍到,不宜硬碰硬。她点了点头:“既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她跟着护卫上了茶楼二楼,走进那间雅致的包间。
窗边的男子依旧坐着,手里捧着茶杯,见她进来,抬眸打量了她一眼。
“坐。”他指了指对面的位置,声音温和,却带着久居人上的疏离感。“方才在楼下,听公子高论,颇觉新奇。公子似乎……不信风水之说?”
陆微在他对面坐下,脊背挺直,不卑不亢:“非是不信,只是觉得,与其寄托于虚无缥缈之气,不如着眼于脚下实在之地。山石稳固,水流通畅,人居其中自然安泰。若地基不牢,朝向再好,一阵地动也便塌了。”
男子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探究。“公子高见。不知公子师从何人?此番进京,是游学还是……”
“家传些许杂学,不足挂齿。”陆微谨慎地回答,避开了师承,“进京只为寻个前程,混口饭吃。”
男子轻轻咳嗽了两声,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他放下茶杯,状似无意地问道:“观公子对地势颇有见解。依公子看,这京城周边山势如何?可有什么……特别之处?”他特意在“特别”二字上,微微停顿了一下。
陆微心中警铃大作。这个问题看似随意,实则敏感。她回想起父亲手札里提到的“龙脉有异”,以及自己一路来的观察。她斟酌着词句,尽量客观地说道:“京城依山傍水,格局自是宏大。只是……晚生一路行来,见西山一带,岩层裸露,多有断裂之象,恐是地动频繁之处。而北郊皇陵附近,山体植被稀疏,水土流失似乎……比别处更重些。这些,或许都是需要留意的‘特别’之处。”
她说的都是基于地质观察的事实,没有涉及任何“龙脉”、“气运”的评判。然而,她提到“皇陵附近”时,明显感觉到对面男子的眼神骤然锐利了一瞬。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公子观察入微,令人佩服。”他没有再追问,而是从袖中取出一个小银锭,放在桌上,推到她面前,“一点茶资,不成敬意。公子初来京城,想必用得上。”
这是谢礼,也是逐客令。
陆微看着那锭银子,没有立刻去拿。她需要钱,但这钱拿着烫手。“无功不受禄。方才楼下之事,还要多谢阁下解围。”
男子淡淡一笑:“举手之劳。或许日后,还有请教公子之时。”
话说到这个份上,陆微知道该走了。她拿起那锭银子,入手沉甸甸的,站起身,拱手:“既如此,在下告辞。”
她转身离开雅间,背后那道深邃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她,直到门帘落下。
走出茶楼,混入街道的人流,陆微才微微松了口气,手心有些冷汗。那个男人,绝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病弱无害。他是什么人?某个权贵?他问山势的目的何在?自己那番关于皇陵水土的回答,会不会惹来麻烦?
她脑子里思绪纷乱,只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她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想绕路回自己找的那间廉价客栈。
然而,刚走到巷子深处,她猛地停住了脚步。
之前与她争执的张姓风水师,此刻直挺挺地躺在污秽的巷子中间,双眼圆睁,脖子上有一道清晰的紫黑色勒痕,已经没了气息。
死了?
陆微心头剧震,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就从巷口传来。
“在那里!”
“抓住他!”
几个官差冲了进来,瞬间就将陆微团团围住,明晃晃的腰刀指向她。为首的捕快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又看了一眼站在尸体旁、无法脱身的陆微,厉声喝道:
“好你个凶徒!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行凶杀人!给我拿下!”
陆微站在原地,看着官差,又抬眼望向巷子口。茶楼二楼的窗口,那个病弱的男子正平静地俯视着这一切。
她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