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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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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把这妖女给我拿下,带回县衙细细审问!”
厉喝穿透淅沥的雨声,两名官差应声上前,粗糙的手掌径直抓向雨中那个撑着破旧油纸伞、身影纤细的少女。
陆微猛地后退半步,伞沿微抬,露出一双沉静得与年龄不符的眼睛。她看着面前声色俱厉的青袍小吏——县衙工房的陈书吏,心中一片冰寒。
地动刚过,山体滑坡的狼藉犹在眼前,这位父母官不问灾情,不恤民命,第一反应竟是抓人顶罪。
“大人!冤枉啊!”老里正连忙跪倒在地,不住磕头,“是这位仙姑救了我们!是她看出那块地要塌,我们才没死成啊!”
“是啊大人,仙姑是救命恩人!”村民们惊魂未定,也跟着跪倒一片,纷纷为陆微求情。
陈书吏脸色更加阴沉,他管辖此地河防水利,地动山崩,最易牵连出河堤失修等问题,他难辞其咎。此刻急需一个“罪魁祸首”来转移视线,这来历不明、却隐隐透着不凡的女子正是绝佳目标。
“巧言令色!”他冷哼一声,根本不信,“地动乃天威,她一个女子如何能预知?分明是妖言惑众,触怒山川神灵,才招来此祸!拿下!”
官差们再次逼近。
陆微知道,与这等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昏吏讲地质原理无异对牛弹琴。她深吸一口气,在官差手指即将触碰到她衣袖的刹那,再度开口,声音不高,却瞬间压过了所有嘈杂:
“陈书吏,你管辖的清江堤岸,用的是杂木夯土,而非规定青石。尤其拐弯受冲最烈的那三十丈,夯土中糯米浆含量不足标准三成,沙石比例过高。此次地动,清江水位必涨,第一个决口处,不在别处,就在你偷工减料最厉害的那个弯道下游五十步——那棵老柳树旁!”
话音落下,满场皆寂。
陈书吏瞳孔骤缩,活像大白天见了鬼。他手指颤抖地指着陆微,嘴唇哆嗦着:“你……你胡……”后面那个“说”字却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她怎么会知道?那些事他做得极其隐秘,连具体位置、那棵老柳树都……
冷汗,混着冰凉的雨水,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
陆微不再看他,转向惊疑不定的村民,朗声道:“地动之后,恐有余波,大家暂且不要回不结实的房屋。若担心家当,取了紧要物事,便到这边高地上来,此处地基稳固,相对安全。”
她的镇定与先前精准的“预言”让村民们如同找到了主心骨,纷纷点头,马上行动。
陈书吏僵在原地,抓人的命令再也喊不出口,只能眼睁睁看着陆微对里正微微颔首,随即撑起那把破伞,转身,步履平稳地踏过泥泞,消失在继续飘洒的雨幕深处。官差们面面相觑,无人敢动。
……
撑着伞,行走在湿滑的山路上,陆微才稍有闲暇回溯今日种种。
她是陆微,却又不是原来的陆微。几天前,她还是二十一世纪的一名地质勘探工程师,在一次野外勘探中遭遇意外,再醒来,便成了这个同名同姓、寄居在江南远亲家的孤女。
原主的父亲陆源曾是京官,因故被贬,死于途中,只留下她这个女儿,被送到这几乎算得上陌生的舅父家中,仰人鼻息度日。
天刚蒙蒙亮时,她就是从那个冰冷的噩梦中惊醒——梦里失重般从悬崖坠落的感受如此真实,而醒来后触手所及的,是这具纤细陌生、年仅十六七岁的身体,以及空气中弥漫的、挥之不去的霉味。
唯一的暖意,是那个好心的小丫鬟端来的热水,以及她焦急的催促:“表小姐,夫人那边又派人来催了,说让你醒了就赶紧过去!”
陆微知道所为何事。那桩“好亲事”——城西五十多岁的绸缎商,欲纳她做第三房小妾。舅母收了厚礼,这些日子变着法儿地逼迫。
小丫鬟急得跺脚:“夫人说你再不识抬举,就要把你赶出去!”
“赶出去?”当时陆微擦着脸,声音平静,“她不会的。把我赶走了,她拿什么去换那笔丰厚的聘礼?”
她需要透气,更需要了解这个陌生世界的地理环境,这是她前世职业带来的安全感需求。于是,她以“去城外栖霞寺上香静心”为由,冒雨出了门。
行至半山,便遇上了那群正准备在风水先生指定的“龙涎之地”挖土设坛、求神祈雨的村民。她一眼便看出那片区域土壤松软、上方岩层有裂缝,是明显的滑坡前兆。
“不能在这里挖!”她出声阻止。
所有人都愣住了,回头看着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衣衫朴素的年轻女子。
风水先生上下打量她,脸上露出轻蔑:“哪里来的黄毛丫头,在此胡言乱语?惊扰了龙神,你担待得起吗?”
陆微没理他,直接看向里正和那些面黄肌瘦的农民:“老伯,这个地方土是松的,下面的石头也是活动的,挖不得。你们看上面那条细缝没有?万一塌下来,会死人的。”
“胡说八道!”风水先生怒了,“你懂什么风水地脉?此乃……”
“我不懂风水,”陆微打断他,“但我看得出来,这里的土被水泡得太久了,不结实。你们非要祭祀,不如选那边。”
她伸手指向不远处一片地势较高、生长着茂密灌木丛的缓坡:“那里地基更稳,而且旁边有水流过的痕迹,取水也方便。”
“妖言惑众!”风水先生气得胡子翘了起来,“那是乱石坡,毫无气脉可言!在龙涎之地动土方能显示诚心!你这丫头休要在此误事!”
里正看着陆微,又看看仙师,脸上满是犹豫。
陆微心里叹了口气,知道空口无凭。她弯腰从脚边捡起一块石头,又走到那片“龙涎之地”边缘,用脚尖点了点松软的泥土。
“老伯,你看,这里的泥,一脚下去能陷这么深。你再踩踩那边,感觉一样吗?山是要靠‘骨头’撑着的,这里的‘骨头’已经快被水泡软了。”
她尽量用最直白的话解释。几个年轻的村民好奇地走过去踩了踩,果然感觉不一样。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风水先生正要强行让人动土的时候——
脚下的大地毫无征兆地猛地一颤!
“轰隆隆……”
低沉的、如同巨兽咆哮的声音从地底深处传来。紧接着,整个山坡开始剧烈摇晃!
“地动了!地动了!”人群瞬间炸开,哭喊声、惊叫声响成一片。
陆微反应极快,在第一次震动时就迅速退到了她刚才指过的那片缓坡下,紧紧抓住一块凸出的稳固岩石。
她眼睁睁看着刚才风水先生指定的那片“龙涎之地”,在崩裂声中,大面积的山体带着树木和泥土,轰然滑落,瞬间将那片空地掩埋!泥浆和碎石飞溅,场面骇人。
而她和村民们所在的这片缓坡,虽然也在震动,却稳固如山。
震动持续了十几秒才渐渐平息。劫后余生的人们瘫坐在地上,脸色惨白,望着那片被泥土和树木残骸覆盖的滑坡现场,浑身发抖。如果不是这个突然出现的姑娘……他们刚才要是站在那片空地上……
风水先生早已吓得面无人色,道袍上沾满了泥水,瘫在地上说不出话。
风水先生的轻蔑,村民的犹豫,她都看在眼里。她试图用最直白的方式解释地质风险,却险些被当成妖言惑众。直到那场真实的地动山摇袭来,印证了她的判断。
滑坡体轰然掩埋了那片“吉地”,而她坚持让村民避难的缓坡安然无恙。劫后余生的感激,变成了“仙姑”的尊称,也引来了恰巧路过、却心怀鬼胎的陈书吏……
……
回到那座压抑的宅院时,天色已晚。
果然,舅母派来的婆子早已守在院门口,双手叉腰,唾沫横飞:“哎哟喂!我的表小姐!你可算知道回来了?这么大的雨往外跑,还去装神弄鬼?地动是你一个丫头片子能看出来的?我看就是你招来的晦气!舅夫人说了,你再这么不知好歹,这门好亲事没了,你就等着被扫出门,睡大街去吧!”
陆微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那婆子。婆子被她看得心底莫名发寒,气势不觉矮了三分,骂声也低了下去。
“说完了?”陆微开口,“说完了就让开。”她径直从婆子身边走过,无视那僵在脸上的刻薄。
回到那间仅能遮风避雨的破旧厢房,她反手插上门栓。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她缓缓吐出胸中一口浊气。
逼婚,白眼,寄人篱下……这具身体原主所承受的一切,如今都是她必须面对的现实。但她不是原来的陆微,不会逆来顺受,更不会将自己的人生交由他人摆布。
她必须走。
走到床边,她从床底拖出那个陈旧的小木箱。这是父亲陆源留给“她”唯一的东西。她翻找着,目的明确——寻找任何可能帮助她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的资源:钱财,或者有价值的信息。
箱子里除了几件半旧衣物,便是一些书籍和手稿。她快速翻阅着,大部分是枯燥的经义诗文,直到她拿起一本没有封皮、字迹各异的手写册子。
里面的内容逐渐吸引了她的注意。除了寻常的星象风水杂谈,竟有许多关于“地脉走向”、“岩层性状”、“水脉深浅”的详细记录与分析。这些词汇,与她前世所学的专业知识产生了奇妙的共鸣。这位素未谋面的“父亲”,似乎并非寻常文人官吏。
她急切地翻到册子最后一页,上面的字迹异常潦草,仿佛是在极度仓促与惊惧中挥就:
【京城龙脉有异,非天灾,实为人祸。吾之祸,始于斯。】
陆微的手指,轻轻停在了那行触目惊心的字迹上。
留下,是被舅母当作货物卖掉。离开,若无依仗,在这世道,恐怕也只是换一种方式被吞噬。
而父亲的这本笔记,父亲那场引火烧身的“祸事”,此刻在她眼中,不再仅仅是血缘上的责任或一桩需要昭雪的冤屈。它成了一条隐秘的线索,一个可能让她摆脱眼前绝境、获得安身立命之本的机会。
查明真相,不仅是为了这具身体原主的父亲,更是为了她自己。只有弄清楚父亲因何获罪,掌握那些被刻意隐藏的“人祸”证据,她才能拥有对抗这个世界汹涌恶意的力量。她所具备的专业知识,或许只有在那更大的漩涡与舞台上,才能真正发挥价值,才能护得自身周全。
她合上册子,紧紧攥在手里。
“京城……”她低声自语,“既是为了你,和父亲。”她像是在对这具身体血缘上的至亲宣告,也像是在对自己确认未来的道路,“也是为了我自己。只有去了那里,我才能活下去,才能真正地……按自己的意愿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