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初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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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大齐京城大梁之夜市街，原名梁河大街，起于丽华门，止于丽景门，沿着大梁河南岸，东西向一字排开，青石铺地，横穿全城，与南北向的朱雀大街十字交叉，将整个大梁城分为南北两半。宽街上，四十家酒楼正店 、十三家勾栏瓦舍、不计其数的各色商号铺子，鳞次栉比，面对梁河次第排开，更有无数店小铺点缀其间，旌旗招展，牌匾生辉，招徕之声，终日不绝。夜市街、大梁河，以及河上飞架南北、以万岁桥为中心的七座拱桥在近，巍巍宫室、琼楼复道、如云似雾的琉璃绿瓦在远，共同构成了人间不二的一道盛景。所谓物阜民丰，所谓太平盛世，无过于此；所谓人间至乐，所谓天下菁英，尽在其间。南到无尽大海边的日南国，北到大草原上的单于庭，东起烟波中的邪马台，西至沙漠中的康居、大夏，溥天之下，玉宇内莫道弗闻，四纪之中，神州外焉有不羡？日复日兮朝暮，岁复岁兮春秋，余霞每尽，夕晖又隐，天光淡而月华生，辕轮慢而弦歌起，大梁河畔，万岁桥头，穹庐盖下，两丽门间，珠宝流彩，锦绣生辉，环珮作乐，珰钗浮翠；公子往来，王孙群集，骚客徒行，白丁立叹；水波潾潾，虹桥弯弯，画舫明明，蓬舟暗暗；云髻峩峩，高冠巍巍，绢花熠熠，仪仗严严；金带煌煌，人面妍妍，宝马哕哕，雕鞍奕奕。乌丝回眸，华发下辇，缯绸振作，罗纱拖裾。华灯起，皎月升，烟波杳，浮光流，歌喉展，笛笙低，车击毂，人摩肩。香车缓过，巨富熏人，裘马轻驱，豪右摄魂。蓦回首，惊芳心于一瞥，骤弯腰，敬衣冠以及人；银钱枉掷，欢声与暗香齐飞，金玉轻献，人面同胭脂一色；高楼群立，鼓瑟渺渺乎其中，舟舫穿行，琴箫飘飘乎其里；红裙旋转，支舞能值千万，骰盅翻飞，一搏可尽钜亿；贫者两三散座，尽欢小馆，贵人七八群聚，笑谈雅间；外郡赤佬，细品佳肴，京师贵种，牛饮美酒；高朋满座，盛名从来能启路，千里逢迎，高爵自古好开门；朝事易定，总在樽罍之内，宦途可期，无非铜钞之间；花楼哄然，人道是新科才士，雕床凌乱，自命为横野将军；言笑晏晏，觥筹交错，咿呀婉婉，玉体横陈；高阁密室，牙笏紫绶鱼袋，桂栋椒屋，金钗珠粉香囊；千枝巨烛耀耀，皇皇光华压明月，万簇群灯灼灼，莹莹微光拟繁星；夜复夜，夜夜无尽；春又春，春春如斯。
就在这人间难得的堂皇盛景的一角中，晃晃悠悠，走过一名少年。
这少年自然是黄涪了。他打淮安王府出来，大步流星，都已经走到了自家国公府门口，方想进门，但又实在是心烦意乱、满腹愤懑，结果竟没入府，当着家丁的面，转身就走，三拐两拐，上了御街，又南行过了万岁桥，走到大梁河畔、正灯火通明流光溢彩的夜市街，进了这清风楼。
进得门来，黄涪也不说话，也不理会赶紧上来殷切招呼的跑堂，便直接上了三楼，进了西北角临街的一小雅间，唤做“无名处”的，临窗而坐，对着夜间灯光映照下的梁河发起呆来。惟其甫一坐下，门便又打开，进来的却是清风楼掌事，带着满面笑容，领着两个小二，一捧美酒，一捧果品。眼见黄涪如此神色，掌事知机，也不言声，只是恭敬一揖，示意小二放下酒果，便轻轻退了出去。紧接着，厨房闻风而动，切菜剁肉，调粉和面，照着旧例，做起菜来。
原来这清风楼是黄涪喜欢的，自打前些年便常来，来了便要对着梁河发呆，且从来专挑这一间，这一座。这店里谁人不知他是鲁国公家公子，是正儿八经的通天贵胄？于是不过三回两回，见黄涪来的甚勤，便忙把这小间单独留出，专候黄涪来时使用；又选用上好木料，将小间内壁板、几案，修葺更换，品味雅致，格调清新。又扔去了之前“神仙山洞”的恶俗铭牌。过不多久，恰好一日，黄涪引同学的庞桦陈瑛来此尝鲜，管事见皆是风流清雅、文采沛然之人，便动了心思，大起胆来，拿着提前请人写下来、准备好的话头反复又背了几遍，便趁着三人兴致盎然，酒方半酣，捧着纸笔入内拜见，说：“此处以前有名，却倒不如无名，而今这无名之处，既然幸得才子于此聚会，若仍无名，实在遗憾。”便请黄涪给小间命名。黄涪便向庞桦陈瑛介绍，说“此乃清风楼掌事”，不料一时不察，没说清楚，把掌事说成了长史，引得庞桦拍桌大笑，向黄涪一揖，道：“见过无名处参军”，话音刚落，三人俱大乐。陈瑛是此三人中书法第一，于是提笔大书“無名處”三字于纸上，又落了名款，钤了一方印文作“白鹤”的印章。掌事得此，虽不知陈瑛是何人，却也奉若至宝，连忙请人刻成牌匾，挂在门上。至此，这清风楼多了一间“无名处”，管事也得了个“清风楼长史”的雅号，一时之间，传为京中美谈。
话说回如今，过不多时，掌事去而复至，亲自捧着茶盘，带着小二，上了三色刚出锅的新鲜菜肴，以及一盘黄涪最爱吃的五香大头菜，便退下放他自斟自饮起来。黄涪心里有气，也不吃菜，连五香大头菜都没碰，光是喝酒，且喝得又快又急，一壶美酒，顷刻见底，于是又叫小二上酒。小二见状为难，忙去请教掌事，问：“这鲁国公子今儿个是往醉里喝的架势，您看这酒怎么个上法？”
掌事略一沉吟，道：“鲁国公子也不像个喝多了便发疯的，且是常来贵客，我自去看看，你先再取一壶来给我。”小二忙去取酒，掌事便拿着酒，堆着笑，进屋上酒，给黄涪倒好一盅，开口问道：“公子今儿是想多饮用点？”
黄涪闻言知道掌事来意，答道：“也不麻烦你们一趟趟来回了，且成坛取来。”
掌事退出，着人连上数坛好酒。
人喝酒时，若心中有气，就容易喝酒如饮水，而若心中有事，就格外不胜酒力。两项叠加，黄涪两坛喝完，便觉头重脚轻，已是半醉。要按黄涪的性格，此时便早已“尽欢”了，早该打道回府了，今日却开了第三坛，依旧一杯又一杯地自斟自饮。
如此喝法，待到黄涪终于“尽兴”，已是酩酊大醉。扶着桌子站起来，黄涪只觉得头晕目眩，走起路来也是摇摇晃晃。等走到了雅间门口，又觉得自己喝到如此般，实在不体面。站在原地想了想，觉得自己有必要遮掩一番，于是晕晕乎乎地紧了紧腰间金带，挺直了腰，慢慢悠悠地扶着墙走了出去。
进到走廊，头晕眼花的黄涪走的越发慢了，腰却挺得更直了。见前面有人来迎，还露出了自认为和煦的笑容，慢慢点了点头，接着往前去。
来迎的人自然是清风楼掌事了。此人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这清风楼别的不说，酒后失态的贵客却是车载斗量。掌事一看鲁国公子面带大得夸张的假笑，腰杆挺得笔直，一步三晃扶墙而出走得忒慢，还一副无比自信的样子，便知道此人是在假装没醉无疑了。既然如此，为面贵客自觉失了面子，掌事便装作被其骗过、毫无其事，准备直接擦肩而过。
哪知走到近前，黄涪却两臂伸得直直的，猛然弯腰，对着掌事作了一个十分夸张的揖。
掌事一见，顿感坐蜡，连忙还礼：“公子如何对在下行此大礼！真是折煞在下了！”
黄涪这一下，实在是动作猛得过了头，差点便要摔倒，直起腰来，正色答道：“酒者，所以备礼也，既得饮酒，如何不拜！”说完，也不管掌事听没听懂，便做出一副有礼君子的样子，继续晃晃悠悠地往前走去。
艰难下到一楼，走出大门，秋夜里的冷风让黄涪清醒得了一些，好歹知道自家是在城东北，皇宫东边的右厢第一坊，如今该往东去，便朝东慢慢走去。然而夜市街往来行人如梭、车马如织，更兼各家店铺一楼铺面钱多有前出的木棚，便是没有木棚处也见缝插针地摆得到处都是小摊子，根本是无墙可扶。开始时还好，还能硬撑着走下去，可走着走着，酒的后劲上来，黄涪便越发眩晕起来，只好弃了夜市街，转向右，在夜市街南边狭窄些的普通街道上去寻墙壁来扶着。有墙处自然扶着墙，没墙处便硬撑着过去，然而走着走着，酒的后劲上来，黄涪越发眩晕起来。这夜市街南，本是大梁城平民、商户所居之处，哪有什么笔直的路可寻？路上又何曾如夜市街、城北那般处处有璀璨灯火、时时有甲士巡逻？黄涪贵胄之身，何曾来过？眼前再不认得什么路，索性糊里糊涂开始乱走起来，越走越晕，越走越慢，渐渐不支。好在路上没人，黄涪便终于不再硬撑，最后也不知在哪里，扶着墙根缓缓坐下，打算休息休息再走。
苏幕遮转进巷子，刚要翻墙进院子，结果一低头着实吓了一跳。原来，自家院子外面，墙根阴影里，此时坐了个人，穿着身黑衣服，也没戴冠子，藏在阴影里，着实叫人看不清。更兼一身酒气，低着脑袋瘫坐在地，显然是个酒鬼，喝得烂醉如泥。苏幕遮一句“没爹的王八蛋，别死在爷爷家门口”刚要骂出口，却被对方腰间什么物事晃了下眼睛，仔细一瞧，对方居然是扎着根金带子！苏幕遮心下狂喜，暗暗祈祷，希望这样的没爹的王八蛋最好还是夜夜都来自家这比较好，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就弯下腰去，明显是打算要轻轻解下人家的金带。
手指还没碰到，苏幕遮却一顿，暗骂自己才是没爹的傻蛋。金带岂是寻常物事？大齐朝制度，腰带可是身份的象征。能束金带的，不是九卿一级的朝堂大佬，便是王子皇孙、勋贵外戚，都是有数的。这就算是偷了，哪家典当的敢收！今儿就算有本事偷，明儿可有本事卖么！今儿就算有命来解带，明儿可有命来花钱么！但这么好的机会，不偷岂不可惜！于是依依不舍、酸兮兮地在金带上摸了两把，心念一动，又把手轻轻伸在人家怀里，就要摸去荷包。
谁知摸来摸去，却空无一物。也不想想，这夜市街上，多的是扒手，看见如此好猎物，哪能留给二把刀的业余小贼苏幕遮？黄涪身上的什么环珮、荷包，早就被偷了个精光，就连冠子，也不知被哪个艺高人胆大的给偷了，如今连发髻都快散开了，全靠一根带子撑着。
苏幕遮失望至极，把手缩回，许是动作大了点，地上的人竟忽然哼哼唧唧，醒了过来。此人微微抬头，一把抓住苏幕遮的手。苏幕遮暗叫不好，眼见对方死死抓着挣脱不过，就准备举脚去踢，谁知对方却忽然又忽然撒了手，侧向一旁，哇地一声，吐了出来。苏幕遮看得也不真切，但总感觉对方吐得东西却清清白白的，似乎是只有酒。
“你哪怕只吃个鸡爪，也不至于醉成这样吧！金带扎得起，菜却吃不起么！”苏幕遮见对方实在萎靡，不像能抓到自己的样子，干脆不跑了，站在那里，一脸鄙视，大加嘲讽。
哇的一声，苏幕遮只见对方又大吐一口，似乎是没听清自己说的什么，毫无反应，兴意阑珊之下，打算还是踢上对方一脚给自己乐一乐再走，于是便坏笑着向前走了一步。
往哪下脚？挑来挑去，刚决定好要往对方脸上狠狠踹个大的，还没等抬脚，对方却终于吐完了，用袖子抹抹嘴，晕晕乎乎抬起头来。苏幕遮差点踢出，此时一看，暗叫好险，再不曾再抬脚。只见对方是皮肤颜色微深，椭圆脸蛋略长，薄嘴唇刚吐完酒红彤彤的，剑眉斜飞，鼻梁高挺，有棱有角，却又不乏柔和感，看着年龄跟自己应该差不多，端的一副好皮囊。这没爹的王八蛋怎的这么帅！唯一就怪在这眼睛上，一双桃花眼，醉眼朦胧，刚刚吐过的缘故，如今还含了一包泪。如此一张脸，但凡是不瞎的，怎么可能舍得抬起脚来踢呢！
苏幕遮自忖算是个眼睛好使的，这便打算就此放过他，自行回家去了。长得好看是好看，还能捡回去不成！大爷我也好看，怎么没见哪家好人家把自己捡回去当爹养！刚转身走到墙边，后面却传来那醉鬼的一声“啊，美人！”
苏幕遮微微一笑，顿时觉得对方也一样还算是长了眼睛，便伸出手来要扒墙头，又听醉鬼说到：“美人莫去，在下，在下...”
苏幕遮觉得好笑，明明已经扒着墙头撑起了身子，鬼使神差地还是偏过头去看了一眼。这一眼可坏了事，只见对方呆呆地看着自己，眼睛迷迷糊糊却又亮亮晶晶，红唇微启，萎顿于地，一副本帅哥好难受、本帅哥要死了的表情。于是，苏幕遮最终还是撒了手，落在地上，走到他跟前。
“看好了，爷是男的！”苏幕遮蹲下，指着自己的脸道。
“男美人！”对方傻笑道，一身酒气直冲苏幕遮脑门。
“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苏幕遮还挺受用，道。“男美人要回家了！”
“莫、莫去！在下躯体其实不安...”对方又说。苏幕遮闻言只觉好玩，一时兴起，勉勉强强，照着对方那之乎者也的口气，生拉硬拽，回了一句：“嗯！足下不安，在下安，善哉善哉，在下去也。”
“莫去、莫去！美人，在下违和也甚矣！”
“善哉善哉，足下欲如何？”
“善哉、善哉，美人，在下违和也甚矣，贫舍也远矣，头痛也欲裂矣，欲求美人助在下归家，可得乎？”
还幕遮目瞪口呆，这是什么不要脸的请求！半晌方又拼出一句：“既然如此，足下何做之乎者也之语？”
结果对方就坐在地上，歪歪扭扭，双手一揖，道：“饮者，礼也。美人雅言备礼，正与饮称！”
苏幕遮这把真的是听得不太懂了，道：“那你到底想如何？”
“美人，助在下还家，可乎？”可能是拉扯久了，怕他离开，对方这把表情越发可怜了。
“你谁啊你！我哪知道你住哪是哪家的！”苏幕遮随口道。他这时又被金带晃了一下眼睛，心里忽然升起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来，只是还没抓住。
而黄涪呢，听得美人一声声足下、在下的，而且还反复问他“叫什么，住在哪”，俨然是客气的要命，有种“我现在就送你”的意思，高兴极了，颇有种得救感，连忙道：“在下当朝鲁国公次子，黄涪字子清者是也。”
苏幕遮听到“鲁国公次子”，只觉心中一道霹雳轰轰闪过，一下就知道，刚才那是什么感觉了。
糟了！这、这是要傍上点什么的感觉！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初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