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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惊变 ...

  •   熙平十年的暮秋格外凉爽。大雁成行南飞,木叶萧萧而下,宫城正门宣德门外,居中贯穿了整个京城南半部分的朱雀大街上人声鼎沸熙熙攘攘,大批的工匠和御营官兵们正在搭建大型花灯的竹制框架和各类点景。
      原来,大齐朝第六代皇帝陈晟的四十岁生日就在半个月后了。按着大齐历代传下来的规矩,逢五逢十的万寿节,都是要格外大操大办,所谓与民同乐的。虽颇劳民伤财,却也是京城里贫民们年年都盼着的好事——节日当天京城各处广设粥棚不说,还有御营军沿着这足足宽40丈的朱雀大街撒新铸的铜钱,打从宣德门口一路撒到京城南门朱雀门。
      然而老百姓们可不知道,昨天这皇宫里竟出了件大事。以至于当朝最顶尖的那几位要员,自打今天一早进了宫,直到这太阳西沉的光景上都没出来。
      后宫乾安殿正殿里,年方十七岁的淮安郡王陈瑛和长他4岁的太子哥哥陈瑥陪着前面提到的那几位大臣们坐着。夕阳斜斜照下,远处雁鸣传来,地上棂影入殿,更显得殿宇内气氛沉闷,几近滞重。
      眼下没人说话。坐在较远处的陈瑛偶尔抬头时看得真切,原来自己这好哥哥虽然低着头,白净的面庞看似一派镇定自若,但实际上,他那双捏得紧紧的手却是在不住地出汗,竟把大红常服的衣袂都染湿了。偶尔端起茶杯时,还能看出有点发抖。
      陈瑛低下头,轻轻叹了口气。
      陈瑛这位太子哥哥,乃是他一母同胞,郑贤妃所出。当今天子自十年前登基以来,一改潜邸时的端方做派,在享乐之道上时无所不用其极。许是因为膝下子嗣单薄,仅有的两个儿子俱是郑贤妃所生,这大齐国京师里本就不大的皇宫,如今已可说是拥挤不堪了,前面什么这个妃那个嫔的宫室问题还在叫人挠头呢,这边什么采女、才人之流就又进来一大堆。只可惜这大梁河不挨着皇宫,不然这渭流涨腻之景,必是能重现人间的。
      然而这人吧,往往越是想要什么就偏偏越没什么。十年努力,连个儿子的影儿都没见到,公主也不过添了两三位。底下人暗地里都说,这宝剑虽要磨砺,但饶是百炼钢、玄铁剑,也经不住一天一两个时辰连着磨上十年吧!
      又不知过了多久,就连最后一缕阳光也几乎消失时,东厢的门才吱呀一声打开了。太医院监、少监带着其他几名太医微微弯着腰,提着医箧,鱼贯而出。
      “如何?”
      “如何了?”
      陈瑥和当朝大臣之首——三宰相中资历最老的尚书令陆中南齐齐站起,同时开口。
      “回禀殿下、陆相,陛下尚未苏醒,臣等把过脉,都觉得脉象浮滑,加之表气郁闭,面色青暗,高烧不退,实乃邪袭侵肺之症,臣等按着白虎汤的路数,详加...”
      太医院监边斟酌着边慢慢说道。话没说完,太子陈瑥便一挥袖子,插言道:“尔等不必说这些,此中医理除尔等外,此处何人能懂?掉什么医书袋子!孤只要知道,父皇能醒不能?”
      尚书令陆中南眼皮一跳,刚要有所反应,便又听太医院监接着道:“回禀殿下,臣以为,殿下此时不必忧虑,陛下身体素来强健,若说醒,那定是能醒来的。臣等药方已具,现下已着人往御药院取药来煎了,服过药后,情况当能有起色。”
      “好,既如此便好,尔等下去吧。”陈瑥点点头道。“几位重臣也都担惊受怕一天了,天色已晚,便各自回府安歇吧。”
      陆中南面色不渝,但闻得此言,还是带头作揖告退,便领着几位大臣跟在太医们后面往殿外走去。淮安王陈瑛见状静静站起来,同样作揖后便要随之而去。谁知,太子陈瑥转过身来,眉毛一挑,开口一句:“你原来也算是个重臣吗?”,不但拦下了陈瑛,也让殿门口几位大臣的身体微微滞了一滞。
      陈瑛无法,只好站住,弯腰作揖道:“太子哥哥莫怪,是臣弟不晓事...”
      “你还能有不晓事的时候?呵。”陈瑥嗤笑一声,转身复又坐下,拿起茶盏不紧不慢地啜了一口,方接着道:“不是傲气得紧么,向来念书念得好,师傅们都夸赞,说你气静而聪敏,读书...钱师傅那话怎么说的来着?哦,尤见长于《春秋》。呵,这《春秋》嘛,微言大义,惩恶扬善,存亡继绝,礼义之大宗也,孤也是读过的,啧啧啧,这里头这祸起萧墙,兄弟不穆,废礼乱法,上陵下替、长幼失序之事可是触目惊心得很呐...呵,怎么不说话?此时知道怕了?”
      这样的委屈,陈瑛早就受惯了,白净漂亮的瓜子脸上不见一丝情绪,只是低头不语,盯着自己大红常服上的纹路看,静静等着这突如其来的骤雨过去。
      卫皇后在内殿里憋了一天,外加忧虑,正在头痛,此时从内殿甫一出来,便听到了陈瑥此言,心下忍不住一阵恶心,拧着蛾眉脱口而出“吾竟不知,此时何时呀!太子来向吾说说,此时竟是何时!”
      “母后息怒!”陈瑥闻言轻轻一哼,扶着椅子扶手缓缓站起,转身向卫皇后敷衍一拜,便开口辩解道。“儿臣所言此时,母后如何不知?不过是说,此乃父皇落水、惊厥不醒之时。父皇昨日下午落水至今,儿臣这好弟弟淮安王殿下,面色如常不见哀情不说,还形状悖逆,全没个孝悌的意思。俗话说,长兄如父,如今父皇既身体不便,那我这做兄长的,自当尽力教导弟弟,好为父分忧啊。”
      “那你太子殿下当此之时,就在你病重不起的父皇寝殿里,对着你亲弟弟如此横加刁难慢侮,竟就是个孝敬友爱的意思了?尔父尔母还没咽气呢,竟要你来代为教子么!”卫皇后闻言心中更恶,连番出口,俱是诛心之论。
      “儿臣绝无如此般念想,母后恕罪!”陈瑥微微拱手微笑道。“毕竟母后无子,便是抱个螟蛉之子,也是好的,代母教子,是儿臣僭越了。”
      卫皇后闻言,一时间气到嘴唇发抖,径直走出门去了,直走到殿前台上才强压住怒气,叫了一声:“淮安。”
      陈瑛连忙跟上,临走还不忘向陈瑥一礼,随即出了殿门,扔下复又坐下的陈瑥一个人在里面。
      两人走出乾安门外,陈瑛恭敬行礼道:“儿臣谢过母后...叫母后生气,都是儿臣不好,惹出这等事来。而今父皇病了,母后就更要格外注意身体。”
      卫皇后闻言点点头,陈瑛又道:“儿臣如今已成年了,不好入夜还留在宫中,儿臣这便告退了。”
      卫皇后眼见陈瑛转过身去,就要孤零零地走开,终究不忍,唤道:“淮安...你兄长有一句倒是说得还不错。你《春秋》读得很好...”
      陈瑛闻言转回身来,摇了摇头道:“其实是儿臣不好。所求乎悌以侍兄,未能也。倒叫母后担心了。”
      卫皇后叹气道:“这话不是这么说的。吾虽没读过什么书,但是所谓兄弟既翕,和乐且耽的道理,还是懂的。圣人这话,原是说两个人,哪里是说一个人?罢了,淮安,你且去看看贤妃,然后再回府吧。说到底,你父皇此番虽当不至于有大碍,你自己心里却不可不早有打算。”
      “是,儿臣谢过母后了。”陈瑛颔首作揖,随即倒退三步,转身离去。
      皇后站在原处,看着陈瑛的背影在永巷两边灯火微光的照耀下,走进了远处的秋夜里,大红锦缎制成的常服反射出忽闪忽闪的碎光。

      转过座座墙角,穿过重重宫门,走过条条永巷,陈瑛站在了母妃所住嘉福殿外的门口,定了定神,方才迈入。走上殿去,看见母妃坐在桌旁喝茶,陈瑛大礼下拜,口称叩见。
      郑贤妃侧过头来看了看拜倒在地的陈瑛,便又端坐如初,保养得极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道:“既见过了,便回去吧。”
      陈瑛俯首称是,便静静退下。出得殿外,揉了揉有点发酸的鼻尖,便闷闷不乐地出宫去了。

      “殿下,情况如何了?”等了一下午的黄涪听得王府前门开合的声音,扔下手里的书,便从王府前厅迎出来,眼见陈瑛沉着脸进来,心道不妙,上前两步行过礼后便直言相问。
      “我出宫时我父皇还没醒来。”陈瑛叹了口气,任由黄涪拉着进了厅里坐下,呼人上茶。“子清,在此久候了吧?实在没想到,情况坏到这个地步...父皇高烧不退,太医给开了药方。也许服了药就没什么大碍了...不说这些了。子清,你感觉准备的怎么样?来年春闱,定能行的吧?”
      “如何能不说这些!”黄涪急道。“殿下怎的如此迂腐!而今事急矣!谁不知他向来处处凌辱欺负你,像是真有什么了不得的深仇大恨般!这地步上,说句做臣子的不该说的话,万一有不忍言之事...”
      陈瑛看着黄涪竟急得出了汗,心知他是真的关心自己关心得紧,心情不觉间稍好了些许,便强打精神轻轻笑了一声,打断道“既是臣子不该说的,那便不要当着皇子的面来说方好啊。子清,你历来处处比我强,怎么却总是这么沉不住气,还跟以前一样。”
      “殿下!你莫要拿你皇子的身份压我!便是臣子不该说的话,我黄涪也说得!看不过就是看不过!”黄涪腾地站起身,怒气怎么也压不住,剑眉倒竖,手里却还拉着陈瑛的衣袖“我就是看不过!怎么,便是有不忍言之事,他太子爷日后竟能因为我如今几句话,便着人来砍了我不成!我虽不济,也须是世袭罔替的鲁国公家嫡次子!我家虽不济,也须是与国同休!要砍也不是他那样人砍得的!殿下,你哪里不胜过他万分,怎么平日里就竟由着他万般作践凌辱你!我真不明白了,明明是一母同胞,又没有旁的兄弟,他又早早地定了这嗣君的位份,如何便不肯放过你!我真不敢想,万一事有不偕,他,你...阿瑛...!”黄涪面色本就偏深一点,此时气急,热血上头,竟更黑了,说到最后,直气得嘴唇发抖。
      “好了,阿涪。”陈瑛也用上了儿时的称呼,叹气道:“这样的话,以后不要说了。他又不是尧舜般人物,真到了你说的那般地步,如何不能因你几句话砍了你?呵,我命亦不知在何时也。阿涪说得对。阿涪你是鲁国公家嫡次子,开国功臣之后,世袭罔替,与国同休,家里丹书铁券都不知有几块,等闲不会获罪...一家子兄友弟恭,其乐融融。这是你的命。而我呢,今上庶次子,生在帝王家,太子又同样是个庶子,是我的亲兄...你读老了史书的,阿涪,你来告诉我,历来这等腌臜事情,不到了最后,哪个敢说就十拿九稳了?十年太子,一朝废去的例子还少么?何况他与我皆是庶子,年岁也差的不多。人之常情罢了。这是我的命。”
      “岂能坐以待毙!”黄涪驳道。
      “阿涪,你啊,书读得这么好,以后还要做文官,如何就不能改改你这家传的鲁直。依我看,事情也不一定就会到得那般地步啊。”
      “非是鲁直,是胸有不平!再说,便是此次有惊无险...又岂能此次有惊无险?这世上还没见过真千秋万岁的天子! 真到那时就晚了!为何不争上一争!”
      “不平便如何呢?我父皇不能千秋万岁便如何呢?争与不争又如何呢?阿涪,听我句劝。这样的话,千万别再说了,仔细被人听了去。你的心意,我岂能不了解?你怕我被他害了,我知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怎么争,拿什么去争?你又不是不知道,自打十年前那回,我父皇就慢慢厌了我,倒觉得太子像他,是他的种,喜欢得紧。连母妃也厌了我...你看,阿涪,这便是鲁直的下场,便是前车之鉴。十年前那回,我若当时不说出那句‘国丧期间,父皇岂可流连后宫’,惹得我父皇大怒,到如今却没准真的能争上一争。我们是好朋友,我岂能为了保我的命,生生害了你?你我就是不平,又能怎样?我好歹是个皇子,他要杀我,不过是杀我一个,毕竟若是瓜蔓抄,第一个便要抄到他自己头上。呵。但你呢?我若是牵连了你,就是牵连了你家满门。再者说了,阿涪,夫唯不争,故莫能与之争”
      “我们是好朋友。”黄涪咬牙道。“朋友相交,义气为先,九世之仇...”
      “九世之仇,犹可报也。我知道。阿涪,这些年,你不知道我多感激你。”陈瑛低头喝了一口茶水。“不过真没到那地步。信我的,阿涪。我父皇素来身体强健,想来事情还能转圜的。再不济,要做个陈思王,总还是能够的。”陈瑛握了握黄涪的手。“阿涪,天色很晚了,你先回去吧,容我静静。我实在是累了。”
      生了一肚子气的黄涪无可奈何地离了一片寂静的淮安王府,走进了京城喧闹的黑夜里。这陈瑛自小时候以来就是这不咸不淡的性格,冲静淡雅得让人没脾气,偏偏平时交往起来又让人觉得欲罢不能。黄涪向来拿他这幅样子没办法,只好抬脚往家去。淮安王府离他家鲁国公府离得不算远,黄涪走得极快,竟没发现他前脚刚走,后面另一人闪出墙角阴影,便径直进了王府。

      送黄涪出了前厅,陈瑛长出了一口气,转到后堂前,坐在花圃间的石凳上,抬头望起了天。只略微出了会神,陈瑛便忽地轻轻勾起了嘴角,眯起丹凤眼,张口叫道:“青鸾。”
      “好好好,白鹤,白鹤!”身后人忍着笑回敬道,还随手弹了陈瑛一个脑瓜崩。“幼稚鬼。谁人家乳名不都是父母顺口叫的,就只有你,都长到十四岁了,还要自己给自己改个乳名,还死活非得和我的对仗起来。好歹我爹心善,没叫我成了个什么阿斗、小羊、香孩儿,不然你岂不是要做个老瓢、大牛、臭小子?再说了,要我看,青鸾怎么能对白鹤呢?”
      “你那时不是还喜欢得紧么!”陈瑛转过身来,双臂往胸前一抱,“这就叫你变了心了么!再者,如何青鸾就不能对白鹤了!你且说出个道理来!说不出就要罚你!”
      “道理好说!叫我看,你这么面白心黑,对白鹤可是有其名而无其实,应其表而失其里。不若唤作黑熊。”来人振振有词。
      “好你个庞桦!我若是黑熊,你就不怕,我头一个便吃了你!”陈瑛说着,做了个扑咬的动作。
      两人一时都笑出了声音。笑过了,陈瑛却又渐渐显出不开心的样子来,轻轻叹了口气。庞桦见状,嘴唇微不可查地轻轻抿了抿,眉头也皱了起来,轻声道:“再给娘娘些时间吧,以后总会好些的。”
      “嗯...”陈瑛把脸埋进了庞桦怀里,拖着声儿答道,声音闷闷的。
      庞桦再不言语,只是站着,任由陈瑛把他的衣服沾湿。
      不知多久后,弦月当空,庭院里却再无人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惊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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