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傍上! ...
-
自己这哪里是傍上人了,这明明是被人傍上了好吧!
正好,省了功夫!苏幕遮一边扶着一步三扭的黄涪向前走着,边想。
其实黄涪之前迷路,迷得竟还不算离谱。苏幕遮扶他起来,拍拍衣服,只是带着他拐了两拐,黄涪便又看见了夜市街。时间已过半夜,街上行人总算渐渐少了起来。两人上了夜市街,向前走到万岁桥,便慢慢上了桥。
桥下就是粼粼流过的大梁河,所以这气温也就比他处稍微凉上那么一点,空气也清新,黄涪顿觉头晕消了不少。恰好两人爬拱桥也爬得累了,黄涪便主动开口,道:“美人,少住可乎?”
苏幕遮没答话——实在是他凑不出来什么文言了,只是点了点头,两人便倚着桥栏杆,休息起来。
路上行人既然渐少,大梁河畔的美景便显出一番与之前不同的格调来。满目只见万千灯火,不但在路旁,也在空中,更在水里,熠熠生辉,光华夺目。微风吹起,黄涪转过头,向右一看,便觉得这夜景里的苏幕遮,越发美丽,摄人心魄。一头乌黑秀发,只用带子松松地束成了个长辫子,映得脸上肤白胜雪。狐狸眼,吊稍眉,睫毛长而展,宛如鸦翅;眼角缀了颗美人痣,横眼一扫时,便生出风情万种。鼻梁虽直,但中段略低、末端微翘,嘴唇薄而红,下颏尖而润。黄涪眼前本就有些朦胧,更显得苏幕遮缥缈如谪仙,宛如洛神出水。这样一个玉人,穿着一身旧旧的衣裳,倚在栏杆上,在晚风里一个哈欠,打得人心旌动摇。
见黄涪盯着自己,苏幕遮转过头来,嘴角一翘,问:“是我脸上蹭脏了么?”说着,便举起袖子擦了擦两边脸蛋。擦完以后,脸蛋更显得红润,宛若夕阳映雪,竟让黄涪一时看得呆了。
夜风吹来,黄涪眼见苏幕遮脸边头发微微扬起,也不知怎的,就突然想起来之前种种丑态,自己如何仗着酒力疯疯傻傻,如何跟人说话满嘴之乎者也,如何拉着初见之人便要人送自己回家,如今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再不敢去看苏幕遮,低下头来便说要走,苏幕遮只得跟着他下桥而去。
黄涪本来一时清醒就是风吹所致,脚下其实一如既往地虚浮,倒害得苏幕遮不得不更仔细地搀扶他。黄涪只觉得自己脸上像是着了火,越走越烧,越烧越尴尬,越尴尬越急促,越急促越露丑,越露丑越烧,最后竟咬着牙关,再也不发一言,混像是受了什么委屈似的。
总算看到自家国公府大门,黄涪大松一口气,便往台阶上匆匆而去,苏幕遮一时搀不住,黄涪便理所当然地在家门口出了大丑,右脚在台阶上一绊,仰面就要摔倒。苏幕遮急急去拉,却把黄涪拉得转了半圈。黄涪脚一软,便直砸在苏幕遮身上,带着苏幕遮一起倒地。黄涪跌倒、天旋地转之际,却是因为这一惊,一下酒醒了个八分。只听咔嚓一声,黄涪耳边传来苏幕遮一声闷哼,知道是自己就在台阶上压住了苏幕遮,让人当了肉垫,连忙爬起,一边反复“对不住、抱歉、你可还好”地关切,一边要去扶苏幕遮。
苏幕遮一时爬不起来,蜷缩在地上,捂着自己左边小臂,痛得牙关紧咬,眼泪也冒了出来在眼眶里打转,偏偏还强忍着不做声,脸都憋红了。
黄涪这一下便慌了,想拉苏幕遮起来又不敢,不拉又觉得自己总该干些什么。正慌里慌张莫衷一是,府门却开了,原来是看门的门子听见外面有声音,要出来查看。黄涪见状如蒙大赦,赶紧叫门子再找个人来,把苏幕遮好生扶进家去。
苏幕遮却摇了摇头,强道:“没事”。虽然痛得快要没命,心下却是大喜。这么一来,可就彻底傍瓷实了!一边想着,一边要趁机装到底,便忍痛慢慢道:“真没事。公子回家就好,我自己慢慢回去。”
黄涪怎么可能答应?直言让苏幕遮入府休息疗伤云云,一边赶紧打发赶来的人去请大夫。三让两让,苏幕遮便半推半就地被让进府里,拐了几拐,便进了黄涪住的西侧院落。
苏幕遮疼得厉害,大冷天的满头大汗,还在强自假装无事。黄涪见状,也不搞什么虚头巴脑的了,拉着苏幕遮进了自己房中,让他在桌边椅子上坐下,便要给苏幕遮看一看伤。然而,苏幕遮虽然咬着牙,装得没事人似的,但却被满脑门子的汗给出卖个一干二净。黄涪眼见他疼成那个样子,又不敢随意触碰,只好像商量似地道:“我看看伤,好么?”
苏幕遮点点头,右手托着将无法使力气的左手轻轻放在桌上。黄涪想拉开苏幕遮衣袖,但轻轻一碰就见苏幕遮的牙兀自咬紧了几分,知道自己是毛手毛脚弄疼了人家,不由心下大急。
“用剪子。”苏幕遮提醒了一声。
黄涪闻言恍然大悟,忙去找剪子,然而他一个公爵家的少爷,房里哪来什么剪子?便扭头去看赶过来的童子。童子也不必他啰嗦,便赶紧去取了剪子回来。黄涪忙拿着剪子沿着袖口剪开了苏幕遮的袖子,定睛一看,便不忍心再看第二眼。
原来,苏幕遮雪白的左侧小臂上,已是突出了一块,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下面撑着似的。好好的小臂,原来洁白细嫩,如今却肿了。
黄涪既不去看小臂,就只好抬头看苏幕遮。看见苏幕遮的样子,又一阵不忍心。要说干脆不看、扭过头去,黄涪又觉得太冷漠太不是人,于是一时间惊慌失措,只感觉怎么都是错的,偏偏还莫名其妙地心疼得厉害。
好在大夫可算是请来了,黄涪忙起身给大夫让地方,又让人多弄来几盏烛台来,手里还亲自把了一盏,去给大夫照着。大夫见衣袖都剪开了,便顺势直接看起伤处来,又用手指头在伤处附近轻轻按了按。苏幕遮被按得生疼,嘴唇都哆嗦起来。黄涪在旁边看得干着急。
“这是骨折了。得正骨,然后断续接骨。老夫随身带了些药,现下开一味活血止痛汤,请即去抓药,煎来服用。柳枝版我也是带了,只是家里可有烈酒?”大夫拿出一张笺纸,边写边道。写完,黄家童子一名自接过方子,便去寻药房抓药,另一名自去取酒,井井有条,倒看得大夫啧啧称奇。
酒很快送到,童子还带了小壶小盅。黄涪忙打开酒,倒了一盅递上,看得大夫直摇头。“且倒上六大碗来。”
原来,三碗是给苏幕遮镇痛的。苏幕遮正痛得发昏,自然利索饮下。另三碗却是大夫自己给喝了。黄涪一头雾水,又听大夫问道:“公子是出去稍待,还是?”
黄涪忙不迭答道:“我在此帮忙。”
“既如此,便把门窗关好,你自把着烛台来照着即可。”
黄涪心里才刚觉得简单,似乎也没什么的,便很快地后悔了。只见大夫喝完酒,似乎是豪气了许多,从医箧里取出几块木板子和纱布放在桌上,一手捏住苏幕遮小臂,一手摸了几下,便也不管苏幕遮疼不疼,忽然两手一拉,一拧,一对,咔得一声,咔得一声,又是咔得一声,骨头便拼好了。苏幕遮却直疼得“啊!啊!啊!”地叫了出来,偏偏还要硬撑着不肯放声大叫,只是压着声音叫,叫完又咬嘴唇,弄得嘴唇都咬破了。黄涪只想赶紧逃开,免得再看如此惨状,却被大夫拉来帮手,让他帮忙在夹板上缠上纱布条。
黄涪怕苏幕遮疼,但是知道非得缠紧了不可,便忍了心去缠,缠得满头大汗,竟似比苏幕遮还痛苦一般。
“如此便就好了。夜里莫见风,好好躺着就是。既然是国公府,明日自可请太医来看,老夫手艺不精,便不多开后面的药了。待会药抓回来,煎了服下,济得一时即可。”大夫竟也满头大汗,如蒙大赦般道。
黄涪让家人搀扶苏幕遮上床,自送大夫出门外,又拿了刚才家人给封好的礼金送给大夫。谁知大夫摇摇手,道:“治病救人,诊费我来前既然已付过了,哪里有再收一份的道理。”
黄涪谢过,收回礼金,又好奇问道:“大夫方才为何饮酒?”
“不知痛者,不可为医。既知其痛,如何忍心?自壮其胆而已。”大夫边离去边言道。
黄涪回到自己屋里,便去查看苏幕遮。只见苏幕遮满头汗已经擦去,去了外衣,盖着被子躺在自己床上。苏幕遮眼见黄涪进来,又强撑着起来,道:“我休息好了,现在好多了,我便回家去了,不好在此处多添麻烦。”
黄涪自是不让的,赶紧强让苏幕遮躺下,道:“便宿在家里!你有此番,不都是我害的!怎能让你走!我让童子在门外守着,你有事吩咐便是。明日再请太医来看。”
说完,见苏幕遮不再吵着要走,黄涪便坐在床边缓了缓神,出门自去厢房休息去了。苏幕遮既痛得很,根本就睡不着,用过活血止痛汤后,也不见疼痛真得止住,只好睁着眼睛躺在床上,一夜却是喝了许多水,给童子烦得要命。
黄涪次日醒来时已是接近中午。由童仆们伺候着梳洗过,穿好衣服,戴了幞头,便去看苏幕遮,却见苏幕遮穿了身黄涪他自己的旧衣服,像是一宿没睡,又累又疼的样子,蔫蔫地坐在椅子上。黄涪这边叫人去太医院请太医午后来看,一边又赶紧来问候苏幕遮。
“昨日饮酒过量,行止荒悖,醉倒路边,还硬拉足下送在下回家,实在唐突,殊无体统!在下与足下更未曾好好见礼,实在脸上无光,有悖圣人教训,在此给足下赔不是,望足下莫怪。”说着站起身来,端端正正,行了个礼。“在下姓黄名涪,字子清,家父乃国朝世袭鲁国公黄公。”
看到黄涪如此认真板正的样子,苏幕遮便知道原来是个所谓君子。君子么,平时一举一动都是规规矩矩的,也就最容易酒后失德。而且还好骗!脑筋一转,觉得自己算是走了大运。便站起身来,也板板正正对着黄涪行了个正式的礼,道:“在下姓苏,双名幕遮,小门小户出身,没有字。叫公子见笑了。”
黄涪紧接着又行礼,道:“昨夜醉倒城南小巷,惶急之间,得足下搭救,幸何如之!却不料又在自家门前跌倒,连累足下,以至于此,实在惭愧不可言。”
苏幕遮心里呵呵暗笑,想到黄涪昨夜又晕又吐,胡言乱语,哪里有惶急的样子?嘴上却道:“在下虽没读过什么书,但好歹也听过两句,知道扶危救困,本是正人君子应有之义,不过就是送公子回来一趟,又不麻烦,怎么不能腆着脸,装一回君子呢?至于昨夜在贵府门前那一跤,原本就是公子喝多了酒,在下见公子脚下一绊,就要跌倒,于心何忍?所以急急忙忙上前一扶,却没扶好,是自己不小心,公子也非故意,本就不必计较。况且公子还大半夜替我请来郎中医治,在下也承情了。”一番话句句说着没啥没啥,却又句句让黄涪觉得这果然是个君子,觉得自己一定要好好答谢。
黄涪牵头,两人又换过年庚,发现是同岁,黄涪稍小几个月,便定下了齿序,一时之间,贤兄贤弟、愚兄愚弟之声有来有回,苏幕遮一宿没睡,还疼得厉害,脸上严肃,心里却笑得直打跌,感觉自己这是遇到了说评书里的什么崔州平、石广元、孟公威之流了。
两人说着话,热水手巾送到。黄涪见苏幕遮没反应,起初不解,但随即明白是苏幕遮普通百姓家出身,没见过这等规矩。又想对方不但有两次相救之恩,且更与自己脾性相投,绝不能叫人家没面子,灵机一动,便自己亲自拿着本就已经热乎乎的手巾,又在热水里浸了浸,道:“家里情形如此,事事讲究规矩,结果讲来讲去尽是些高第庸规、朱门陋习,全不得礼法真意,倒叫贤兄见笑了。”说着,自己缴了手巾,塞在苏幕遮手里,道:“贤兄想必是疼得一夜没睡,擦擦脸,也好恢复些精神。”
苏幕遮其实刚才看到黄涪泡手巾,就已经明白过来,但又不好再让人发现自己恍然大悟,便假装不明白,这时候拿过手巾来,一脸感动的样子,口称什么“折煞愚兄”之类的。这时午饭送到,苏幕遮与黄涪两人一起擦了擦脸,便一起吃起午饭来。
苏幕遮吃相甚好。刚擦了脸,脸蛋有些血色,身上穿的又是黄涪的衣服。虽是旧衣服,也是华贵得很,衬得整个人神采奕奕的,一颦一笑,尤其是牵动左臂伤处时那种蹙眉忍痛的样子,扣人心弦,让人不知不觉就心向往之。黄涪这边一边吃,一边越发觉得自己这位新贤兄,虽然出口不文,但十分有教养,而且仪容美丽,加上自己一厢情愿觉得对方是君子,各种感觉加到一起,心下便认定了人家是古之“寒门洁士”一般的人物,早个几百年能进《世说新语》的那种,自己一定要引为好友,才能显出自己有识人之明、泉报之义。何况人家好看得要命!
苏幕遮饭量小,却引得黄涪也不好意思多吃。见苏幕遮渐渐地不怎么吃了,黄涪便也不再动筷子,两人只来回聊些“贤兄读什么书?”“愚兄只读过些千字文之类的蒙学册子,贤弟读什么书?”“愚弟资质鲁钝,最近读《汉书》,实在不得要领。”“愚兄惭愧”“贤兄虽然治学不甚精微,但行止有度,正合圣人教训,倒是愚弟,空读了一肚子死书,昨夜却闹出如此笑话来”等等的话,一时之间却也有些高山流水的感觉。
话说不多时,正待深谈,家里童仆却来报,说是太医院崔太医请到了。崔太医专攻接骨、金镞,平时在太医院几乎是英雄无用武之地,收不到什么宫里贵人的赏赐,向来是乐意来公卿家中出诊,哪家来人请都愿意来的。如今却正对症。
黄涪喜不自胜,连忙迎出去,请了崔太医进来,三人见礼,黄涪又着重说了说苏幕遮如何拯危救困,如何奋不顾身援救自己,心里觉得,让崔太医知道自家贤兄如此之好,想来诊治的时候也肯多下三分功夫。
崔太医听得黄涪介绍,心知这时救了黄公子的恩人,等下诊金也好、额外的谢礼钱也好,必然不是寻常可比,自然肯下功夫。把脉、看伤,又拿来昨夜郎中开的活血止痛汤的方子,左看右看,看不出什么问题来,便摇头叹道:“此方虽是名家验方,但尚需根据病家具体情形,再做调整,此同行技艺精湛,可惜还未入得出神入化之境。”说着,便在方剂上改了一笔,颇有些画龙点睛、一字之师的感觉,黄涪看得真切,是把“陈皮”一味加了一钱,不由觉得果然不愧是太医,出入精微。苏幕遮却暗笑太医没事找事,免得显不出本事,决心还是按照之前的量来吃。
太医又开了后续的方子,待淤血消除以后吃,再吩咐了些什么多喝骨头汤之类的废话,便由黄涪陪着出了门,自然有丰厚诊金与谢礼奉上,接着又被鲁国公府上几个长辈趁机请去把了把脉,便兴高采烈地回太医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