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残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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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雁坡的清晨，是被一种掺着沙砾的干冷风唤醒的。天色灰蒙蒙的，像是永远也洗不干净的旧布。驿栈的老掌柜看着沈怀瑾主仆三人整理行装，尤其是看到沈怀瑾那与周遭荒凉格格不入的清贵气质和眼底不容置疑的坚决时，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复杂。
“这位公子，”老掌柜佝偻着背，声音沙哑，“再往北，可就是真正的‘死地’了。除了偶尔有朝廷派去收敛遗骸的队伍，或是不要命的寻亲者，没人会往那儿去。那地方……邪性得很。” 他压低了声音，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夜里常有鬼火飘荡，风声听着都像冤魂在哭。去年有几个不信邪的猎户进去，再也没出来。”
沈怀瑾系着披风带子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向北方那绵延的、光秃秃的山峦轮廓，目光沉静：“多谢老丈提醒。但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老掌柜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不再多言。
两名老仆面露忧色，欲言又止。沈怀瑾转过身，看着他们，语气温和却不容置喙：“陈伯让你们跟着，是照顾我起居，护我周全，不是陪我涉险。前方情况未明，你们就留在此处接应。若我十日内未归……”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依旧平稳，“便自行回京，禀告我父母，说我不孝，未能承欢膝下。”
“少爷！”两名老仆噗通跪下，老泪纵横，“使不得啊！那地方去不得！您若有个闪失，老奴们万死难赎！”
沈怀瑾弯腰将他们扶起，拍了拍他们沾了尘土的衣袖：“我意已决。记住我的话。” 他的眼神清澈而坚定，那是一种将生死置之度外后反而获得的奇异平静。
他没有带太多东西，只背了一个简单的行囊，里面是干粮、水囊、火折子、舆图，以及那个贴身收藏的檀木盒。他换上了一身更便于行动的深色劲装，外面罩着御风的披风，看上去少了几分书卷气，多了几分利落的锐气。
独自一人，沈怀瑾踏上了通往北方“死地”的土路。脚下的路越来越崎岖，植被越来越稀疏，最后只剩下裸露的、呈现出一种暗红色的岩石和沙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混合着铁锈和某种腐败气息的味道，令人作呕。风刮过嶙峋的石壁，发出尖锐的呼啸，确实如同老掌柜所说，像是无数冤魂在齐声哀嚎。
他按照舆图的指引，并结合昨夜那野鬼所指的方向，艰难地跋涉着。目光如同最精细的篦子，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的痕迹。然而，离开了人烟，那深褐色的泥土和桃花瓣的线索仿佛彻底断绝了。这里只有无边无际的荒凉和死寂，以及那无处不在的、沉重的压迫感。
走了大半天，日头西斜，天色愈发阴沉。沈怀瑾的体力消耗极大，嘴唇因干渴而开裂。他靠在一块巨大的、布满刀劈斧凿痕迹的岩石下休息，取出水囊抿了一小口水。目光所及，是一片巨大的、倾斜的坡地，坡地上散落着无数折断的兵器、破碎的甲胄，以及一些已然白骨化的残骸。这里，显然经历过一场极其惨烈的战斗。
他的心沉了下去。在这样的地方，寻找一缕虚无缥缈的魂魄，寻找一瓣不属于此地的桃花，真的可能吗？
就在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般快要将他淹没时，他的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不远处一具半埋在土里的白骨手骨旁，似乎有一点不一样的色彩。
他强撑着站起身，踉跄着走过去，蹲下身。那是一只已经锈蚀严重的护腕，看制式是敌方将领所有。而在那护腕的缝隙里，竟然顽强地生长着一株极小、极弱的植物，顶端顶着一个紧闭的、米粒大小的粉色花苞！
这花苞的形态，与他怀中那瓣新鲜桃花，隐隐相似！
更让他心头巨震的是，在这株植物根部的土壤，正是那种深褐色！虽然只有一点点，混杂在周围的血色泥土里，但绝不会有错！
这株植物，这深褐色的土，是从哪里来的？难道……是随着那“存在”的到来，而在此地生根发芽？
他小心翼翼地，几乎是用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那个小小的花苞。一股极其微弱的、熟悉的清冽气息，顺着指尖传来，虽然淡薄得几乎难以察觉，却像是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他心中的阴霾。
有！这里真的有！
他精神大振，立刻以此处为中心，向四周更仔细地搜寻。果然，在附近又发现了零星几点深褐色泥土，方向指向坡地的更高处。
他循着这断断续续、微弱至极的线索，向上攀登。越往上，散落的兵器和骸骨越多，有些地方甚至堆积如山，无声地诉说着当日战况的惨烈。沈怀瑾的心也越发揪紧，他无法想象，凌霄是在怎样的境地下，在这里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终于，在天色即将完全黑透之前，他登上了坡顶。
坡顶相对平坦，中央却突兀地矗立着一块巨大的、形状怪异的黑色巨石，像是某种不祥的纪念碑。而就在那巨石的下方，背风的一面，沈怀瑾看到了让他呼吸瞬间停滞的景象——
一小片，仅仅只有脸盆大小的一片土地，土壤是纯粹的深褐色，与周围暗红的血土泾渭分明。而在这片深褐色的土壤中央，生长着一株不到半尺高的桃树幼苗。幼苗纤细柔弱，却倔强地伸展着几片嫩绿的叶子，而在那枝头，赫然绽放着唯一的一朵桃花。
那桃花，与他房中那瓣一模一样！饱满，秾丽，在渐浓的暮色中，散发着幽幽的、清冷的光晕和香气。
而桃树幼苗的旁边，靠着黑色巨石的地方，一个模糊的、近乎透明的人形轮廓，正静静地坐在那里。
他低着头，穿着一身残破的、沾满暗沉污迹的玄色盔甲，身形轮廓与画中的凌霄一般无二。他没有实体，像是由最稀薄的雾气凝聚而成，在风中微微摇曳，仿佛下一刻就要散去。
沈怀瑾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又在下一刻疯狂奔涌。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朝着那个身影走去，生怕脚步重一点，就会惊散这凝聚了无数思念与追寻才得以见到的幻影。
终于，他走到了那片深褐色土壤的边缘，距离那个身影，只有三步之遥。
“……凌霄？” 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那低垂的头颅微微动了一下，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
依旧是那张熟悉的、俊朗的面容，只是失去了所有血色，变得透明而模糊。那双曾经盛满阳光的明亮眼睛，此刻只剩下无尽的疲惫、悲伤，以及……一丝看到沈怀瑾时的震惊与难以置信。
“怀……瑾？” 他的声音如同风中残烛，飘忽不定，带着空洞的回响，“你……你怎么会来这里？快回去……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来找你。” 沈怀瑾看着他，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划过他沾满尘土的脸颊，“我来听你亲口说那句话。”
凌霄的魂魄剧烈地波动起来，像是平静的水面被投入了巨石。他想要起身，却似乎被无形的枷锁束缚在原地，只能痛苦地摇头：“不……你不该来……看见我这副样子……走吧，怀瑾，忘了我，回去……”
“那瓣桃花，是你留下的，对不对？” 沈怀瑾不顾他的劝阻，向前又迈了一步，踏入了那片深褐色的土壤。土壤传来一种奇异的温暖感，与周围的冰冷死寂截然不同。“你一直在看着我，对不对？你入了我的梦，引我来到这里，对不对？”
凌霄避开了他灼热的目光，透明的脸上浮现出挣扎的神色：“我……我只是想……再看看你……再看看京城的桃花……可我离不开这里，离不开这片浸透了我与弟兄们鲜血的土地……我的执念，只能勉强让一丝意识，带着故土的泥土和桃核，往返于两地……但我无法真正离开……也无法真正‘存在’……”
他的话语断断续续，却解开了沈怀瑾心中所有的谜团。那深褐色的泥土，是凌霄执念所化的“故土”；那桃花，是他不灭心念的绽放；那梦，是他跨越生死界限的思念传递；那足迹，是他挣扎着想要靠近，却又无力远行的轨迹。
“你说你心悦我，” 沈怀瑾的声音哽咽着，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现在，我告诉你，凌霄，我亦如是。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是了。”
凌霄的魂魄猛地一震，抬起头，那双模糊的眼睛里，似乎有微弱的光芒闪烁了一下，带着巨大的震惊和……一丝无法掩饰的喜悦，随即又被更深的痛苦淹没。
“太晚了……怀瑾……” 他伸出近乎透明的手，想要触碰沈怀瑾的脸颊，却在即将触及的那一刻，畏惧地缩回，“我已经死了……我只是一个被执念困住的、即将消散的亡魂……我配不上……”
“在我心里，你从未离开。” 沈怀瑾打断他，他深吸一口气，做出了一个大胆至极的举动。他伸出手，主动握向了凌霄那虚幻的手。
没有实体的触感，只有一股刺骨的冰寒，以及一种强烈的、抗拒他靠近的力量。但沈怀瑾没有松开，他紧紧“握”住那团寒气，仿佛要将自己生命的热度传递过去。
“你说你无法离开这片土地，” 沈怀瑾看着他，眼中燃烧着决绝的光芒，“那如果，我带你走呢？”
凌霄愣住了。
沈怀瑾松开手，毫不犹豫地解下行囊，取出随身携带的一把小巧银铲——这是他临走前鬼使神差带上的，原本不知用途，此刻却派上了用场。他蹲下身，开始小心翼翼地挖掘那株桃树幼苗周围的深褐色土壤。
“你做什么？” 凌霄的魂魄焦急起来，想要阻止，却无能为力。
“带你回家。” 沈怀瑾头也不抬，动作轻柔而迅速，将幼苗连同它根部的所有深褐色泥土一起，完整地掘出。他解下自己的披风，将这承载着凌霄魂魄根源的泥土和树苗仔细包裹，打了个结，紧紧抱在怀里。
当他做完这一切，再次抬头看向凌霄时，发现他那原本模糊的魂魄，似乎凝实了一点点，虽然依旧透明，但不再像刚才那样仿佛随时会溃散。而且，他感觉到，怀中那包裹着的泥土和树苗，传来一种奇异的、与他心跳隐隐共鸣的微弱搏动。
“这……这是……” 凌霄看着被沈怀瑾抱在怀里的“根”，感受着那从未有过的、与生者紧密相连的奇异感觉，眼中充满了茫然与一丝微弱的希望。
“这是我的选择，凌霄。” 沈怀瑾抱着那团泥土和树苗，如同抱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他站起身，目光坚定地望向南方，望向京城的方向，“无论是生是死，是人是鬼，我都要带你回去。你的执念是再看一眼春天，再看一眼我。而我的执念，是让你亲眼看到。”
他低头，对着怀中那微微颤动的桃树幼苗，轻声而坚定地说：
“我们回家。”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残香
